天靈失蹤了。
出了這件事之後,引商一連好多天都沒有睡好,甚至去問了青玄先生能不能算算天靈在哪兒。可惜因爲青玄的一句“求神問卜這種事,我也不算擅長。”失落而歸。最後還是衛瑕親自去求了謝十一,託其留意些城裡城外的動靜。
三人從天靈家裡出來時,已是正午。天靈父母雙亡,親戚更不友善,在他少年時就將他“賣”到了城外的道觀,如今也說沒見他回來。
“自從那年他與我一起撞了鬼,就嚇得病了好幾日,連說話都說不完整了。”說話時,引商已經有了愧疚之意,若是當時她沒有硬拉着天靈出外爲別人超渡,兩人也不會遇上那厲鬼,後來雖僥倖逃脫,可是終究落下病根。如今天靈這副樣子,連話都說不出,她怎能放心他下落不明。
“放心,總會找到他的。”每到這時,華鳶往往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悠閒模樣,倒像是知道天靈到底在哪裡一樣。
引商曾爲此疑心,甚至問過他到底是怎麼回事,可惜對方從未認真回答過她一次。
而過了幾日之後,煩心之事又多了一樁。
青娘病重。
母親的病是治不好的,引商一直心知肚明,可是總想着能拖一日便拖一日,從不去想最後能不能拖得過去。
張伯每日都在家盡心盡力的照顧着青娘,甚至連手裡的活計都放下了,張拾雖然心有抱怨,卻也擔起了養家的重擔,每日都在外面幫人家做工。引商有心接濟母親一家,可是以前連自己都窮苦得吃不起飯,如今又因手裡握着的那些錢財都不屬於自己而遲疑。如今道觀裡只剩下三個人,她鄭重的問過了另外兩人,華鳶自不必說,衛瑕也毫不介意,只是提醒她小心行事,畢竟有時候一大筆意外之財帶來的也可能是禍事。
引商思量了一番,最後拿出一萬錢偷偷交給張伯,自己也乾脆住在張家照顧着母親。衛瑕腿腳不便,華鳶又與張拾有過節,在這期間經常來陪她說說話的只有花渡。
張家的人都看不到花渡的身影,平日他就坐在窗檐或是屋頂看着她。而前幾日西山有倀鬼作祟,他的左臉被撓了那麼一爪子,連帶着眼眶下的那面青痕也被抓花,留下了條條血痕竟無法癒合。這下子那張臉上左右都是血肉外翻,慘不忍睹,可他自己卻像是爲此鬆了一口氣,也不再用那麻布纏着臉,反倒自在。
在青娘睡下,張伯又去張羅晚飯的時候,引商就坐在屋裡與他小聲說着話,從長安城一直說到陰曹地府。他是陰差,平日在陰間見過數不清的癡男怨女,各個都有講不完的愛恨癡纏,這些情這些冤,有的化作雲煙,一世身死便兩清。有些糾葛卻一直延續到了下一世,直到今生還糾纏不斷,定要還上那份姻緣債才罷休。
“前世欠了恩情,今世也要用一世姻緣來還?”引商想到了自己聽過的許多故事與傳說。
花渡點點頭。
張伯端來晚飯的時候,青娘剛好醒了過來,一家人圍在一起吃飯,青娘這幾日的胃口本來很不好,今日卻吃得很慢很仔細,堅持着把東西都完了,才叫張伯先離開一下。
屋子裡只剩下母女二人,吃飽有了力氣的青娘被引商扶着勉強坐起身,然後沉了沉氣,突然開口問道,“那個男人是誰?”
“哪個?”引商被問得一愣。
“這屋子裡還有哪個?”青孃的聲音倏地拔高,手指指向了坐在窗邊的花渡,雖然緊接着就不住的咳嗽了起來,目光卻始終堅持望着窗口的方向。
引商半天都沒回過神來,扭過頭與花渡對視了一眼,兩人俱是詫異不已。
她輕輕爲母親拍了拍背,帶着遲疑問道,“阿孃,你能……”
“看得見!”青娘很快就打斷了她的話,“雖然有時候看不到,可是有時候看得很清楚。你阿孃,可是親眼看見親耳聽到你們兩個在那邊說話,還說什麼陰間,什麼姻緣!”
青娘像是把他們二人這幾日的舉動看了個一清二楚,可是這當母親的卻一直隱忍不發,只把這些事情藏在心底,暗暗觀察着這兩人,把來龍去脈都聽了個差不多,直到今日纔出其不意說了出來。
引商確實被她問得說不出話來,最後還是花渡先收了他那傘,然後規規矩矩的過來問了聲好。青娘將他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目光更多的停留在了他那張帶着傷的臉上。平日裡,每當誰的目光觸碰到自己臉上的疤痕,花渡就會忍不住瑟縮躲避,這一次也相同,只不過當他想要將頭扭過去的時候,卻又想到了現在是在誰的面前,不得不硬着頭皮迎向青娘審視的眼神。
青娘看了他許久,神色間卻沒有多少笑意,始終板着一張臉。引商看得提心吊膽的,連忙起身擋在花渡前面,“阿孃,你這是做什麼?”
“你上次說要給我帶一個人給我見見,是不是這個?”女兒說過的每一句話,青娘都記的清楚。
引商仔細回憶了一下,最後總算想起自己什麼時候說過這話,那時還是冬日,自己來探望母親的時候,母親將華鳶錯當成與她有私情的男人,她便許諾會帶另一個人過來。
“那時我本問你,他姓什麼叫什麼,家在何處……可是今日才發現,這些都不必問。”青娘握着她的手忍不住收緊,面上也終於顯出些慍色,“我是成日盼着你嫁人,可是何時盼着你隨便找個男人就嫁了?”
這話不僅是在責怪女兒,也是藉此機會說出了對花渡的不滿。引商忍不住蹙着眉扯了扯她的衣袖,“阿孃……”
可是青娘卻甩開了她的手,拍着胸脯哽咽道,“娘也未指望着你嫁個多麼出衆的男人,可是你……你總不能找個……找個非人非鬼的!”
這句話雖是實話,但是說得也着實是重了些。引商沒敢回頭卻看花渡的臉色,可又反駁不得自己母親,只能勉強勸她,“您不就是放心不下我一個人生活,甭管是人是鬼,能照顧我陪在我身邊的不就是好的?”
“荒唐!”青娘一時激動,又是一陣咳嗽。這咳嗽聲傳到外面,引來外間的張伯擔心的問道,“青娘,你怎樣了?”
“沒事!”青娘啞着嗓子回答道,打定了心思要在今日將事情說清楚,不肯讓張伯進來。
引商撫着她的背,用眼神示意正要開口的花渡別說話了,還是先離開爲好。花渡又看了一眼面色不善的青娘,微微垂首,然後撐着那傘被引商“趕”出了房間。
青娘也不留他,還是盯着自己女兒,言辭懇切的勸道,“娘一直希望親眼看到你嫁人,從前盼着你嫁個好人家,現在也不想這些了,只希望你能嫁個對你好……”
“他對我很好。”引商忍不住插了一句嘴,然後又被青娘瞪了一眼,“好,好有什麼用?他是活人嗎?說是什麼陰差,不就是孤魂野鬼!”說完,不待女兒反駁又放輕了聲音,耐心的說道,“你聽阿孃說……”
“阿孃,我知道,我知道!”引商連忙阻止她繼續說下去。
她心裡明白,母親想說的都是之前翻來覆去提起的那些話,無外乎是勸她找個忠厚的男人,嫁過去之後儘快爲丈夫生個兒子,然後孝順公婆操勞家事。
可是她自小就在外過着與尋常女子不同的生活,如今再叫她去過尋常女子的生活,她已經做不到了。
“你成日與那些鬼怪打交道,阿孃都知道。可是引兒,阿孃若是看你嫁了個孤魂野鬼,阿孃死也不會瞑目!”說到這兒,青娘已經有些哽咽,句句都往女兒的心窩戳去。
引商靠在她身邊,手還在她的背上輕撫着,卻始終不知該如何作答。
這一番折騰,直到夜半時,青娘才勉強睡下。
引商睡不着,隨便披了件衣服走到院子裡,呆呆的望着夜空。今夜月朗星稀,沒一會兒,不知哪裡來的黑雲將月亮也給遮住,夜色漸暗,她將目光漸漸移向院牆,癡癡地看了許久,最後還是決定回屋裡再想。
不過還未等她站起身,那院牆後面就突然冒出了一雙攀在牆沿上的手,緊接着是一副熟悉的面容。
華鳶翻牆的功夫比衛瑕強出許多,影子那麼一晃,人就已經翻過來。他拂拂身上的灰,最後擡眸一看她悶悶不樂的神色,就隱約發覺事情不對,“出事了?”
引商本不知該不該對他說今日發生的事情,一想到阿孃說的嫁人,更是打消了對眼前這人說出實情的念頭。
華鳶倚在牆邊把她從頭到腳看了個遍,最後拖長着聲音說道,“有什麼事我可以……”
“你是活人嗎?”引商只是淡淡問了這麼一句。
華鳶一怔,以爲自己聽錯了什麼。
引商在心底嘆了聲氣,沒再說話,轉身想要回房,可是很快便聽身後傳來一聲,“我可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