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門口走進來的人手裡拎着一把已出鞘的橫刀,刀身上以硃筆寫滿了符咒,更襯得刀刃鋒利寒涼。
而持刀之人正是早已“身死”的衛鈺。
己雅怔怔的看向他,又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身上這張人皮,一時間竟有些弄不清發生了什麼。
不過衛鈺也並未給他細想的機會,手腕稍一用力,長刀便已經擲出。己雅閃身極快,刀刃是擦着他的臉頰飛過去的,僅留下了一道極淺的血痕。
己雅抹了抹臉上的血,笑得狂妄,“去哪裡學了點本事就來……”可是未等他的話說完,臉上那道血痕便開始潰爛,閃着微光的符咒牢牢貼在傷口上,逐漸向四周蔓延去,伴隨着皮肉燒焦的“滋啦”聲和異味,燒得他哀嚎聲不斷。
衛鈺伸伸手接住了那飛回來的橫刀,反手握住刀柄,走上前將那倒在地上痛苦翻滾着的男人揪了起來,而後者臉上潰爛的傷口已經蔓延至雙臂,掙扎之餘竟乾脆用了全身的力氣撕扯下腰腹的皮,以此將身上披着的人皮一分爲二,從那裂縫之中逃了出來。
衛鈺未料到他有此招,轉身欲攔時,刀尖也僅僅砍下了他的右腿。己雅想也不想便棄了斷腿,化作一陣煙塵消失無蹤。
逃了便逃了,衛鈺本也無心去追他,收了刀便向着薛翹躺着的榻邊走去,正欲爲其割開那繩子的時候,卻聽門外突然傳來嘖嘖的咂嘴聲。
“你怎麼不去追它?”華鳶從外面探進一個頭來。緊接着是引商、謝十一、衛瑕以及李瑾。
他們似乎都躲在外面將事情看了個清楚,可是偏偏沒有一個人出手相助。
衛鈺不由失笑,反問道,“你們怎麼不去追它?”
“自有收拾它的人,用不着我們幫忙。”華鳶輕描淡寫的說了那麼一句,然後大搖大擺的走進帳篷,嫌棄的揮揮手,示意他將刀拿走別給薛翹鬆綁。
被綁着的少女一見這羣人又來了,便知自己的境遇定不會比剛剛好上多少。在這情形下,她甚至無心去看從前心心念唸的衛氏兄弟,只將目光投向眼前的年輕男子,哭着哀求道,“你說讓我安心等着嫁人,我便聽你的話等着了,這還不夠嗎?”
“可是有些話你還沒說完。”謝十一拿出了一份賣身契擺在她的面前,叫她看了個清楚,“此人是不是你薛府的奴隸?”
薛翹仔細辨認了一下上面的字跡,又回想了一下這個名字,最後搖搖頭,她不記得了。
“此人自幼時起便是你薛府的奴隸,你小時候與他很親近,因他喚你四娘,你便爲他取名阿四,可是長大後,你嫌他貌醜,不願再與他親近,直到你十三歲的時候他便爲了救你失足跌下山崖,皮肉也爲野獸所噬,你便徹底將他忘在腦後。”
謝十一看着面前少女那茫然的神情,乾脆直言道,“阿四就是你身邊的厲鬼,怨念太深,從地獄裡又逃了出來,”
薛翹這才恍然醒悟過來,震驚之下許久都沒有說出話,半天才憋出一句,“怪不得魘鎮他無用。”
前幾日她實在擔心那厲鬼會回過頭來挖了自己的心,便試了試古書裡的法子,結果毫無用處,原來那鬼竟不是書上所寫的己雅。
引商見她只關心如何驅除阿四,而毫不關心此事的前因後果,不由出言道,“無論如何,他也不會殺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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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四三番兩次接近薛翹卻未動她分毫,寧肯去殺了別人再爲自己畫上美豔的相貌討薛翹歡心。此人生前死後都對薛翹用情極深,而生前的他與薛翹有着天地之差,至死不能如願,年少身死後自然會心懷怨念和不甘。
他怎麼會殺薛翹?他想要衛瑕的容貌,也不過是因爲薛翹喜歡罷了。
只是這樣的情深又哪算得上深情,從一開始便只會讓人覺得恐懼和不寒而慄,任是誰都會落荒而逃。
從始至終,華鳶都擺着一副“你當我願意聽嗎?”的神情坐在旁邊,見他們說的差不多了,才招呼着所有人離開。
衛鈺到底還是給薛翹解開了那繩子,告知她,“你的夫婿被那惡鬼嚇得一病不起,青玄先生便將他藏在了自己府中,一會兒薛府的人會過來接你,我向你的夫家許諾過,不會將此事泄露半句,你也管好自己的嘴,忘了此事吧。”
衛鈺神色疲憊,嘴上雖是這樣說着,心裡卻知道此乃逼不得已。崔家、薛家、咸宜公主、楊家……這些家族與勢力彼此依附。莫說這惡鬼傷人一事算不得薛翹的錯,哪怕真的是薛翹所爲,他也不得不爲其遮掩。
最清楚這些難處的也就只有衛瑕了,他輕輕拍了下自己兄長的肩,示意他安心,“我們回家再說。”
除了曾對薛夫人許下過諾言的謝十一留了下來,其他人都未再看薛翹一眼,紛紛轉身離去。
一路上,誰也沒說話。引商偷偷瞄了一眼前面那兄弟二人,再看一眼落在最後的人——李瑾自從見了衛鈺之後,懸了這麼多天的心終於落了地,而三天三夜未閤眼的他卻始終沒能與那人說上一句話,甚至中途便沉默的離開。
這世上不貪戀美貌的人不多,情深之人卻並不在少數。阿四是如此,她身邊的這些人又何嘗不是。
而且大多都是癡心錯付,求而不得。
進了衛府,早已等在那裡的楊氏一眼望見了自己的夫君,片刻的愣神之後,倏地站起身,也不顧婢女在後面喊着“娘子小心!”便向着這邊跑了過來。
衛鈺剛張開手便被她抱了個滿懷,這個在聽聞他死訊後都未曾落淚的女子此刻終於能趴在他的懷中哭個痛快,顧不上什麼失態,只想將幾天以來的惶惶不安和悲傷全部宣泄出來。
這麼多人在場,衛鈺也只能撫了撫她背,在她耳畔輕聲說着,“沒事。”
“怎麼會沒事?”楊氏一面抹着眼淚,一面在他身上輕捶了一下,“衛鈺你聽着!你要是真死了,我定要帶着你的孩子改嫁,讓他認別人當爹!”
她說一句,衛鈺便點頭說一句是,可是聽着聽着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了,“你說什麼?”
衛瑕是帶着一臉的難以置信拉着其他人離開的。他也沒想到自己竟然這麼快就能當叔叔了,而在看到自己兄長同樣沉浸在震驚與喜悅中時,他便知道今晚已經不適合再談孩子以外的話。
至於幾日前的那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以後再問也不遲。
天靈還因爲頭痛留在衛府養病,他們三人今夜也同樣要在府中留宿。趁此機會,衛瑕悄悄去探望了一眼病倒多日的衛甯,有些事是他愧對長姐,可是有些事,他也確實無法釋懷。事到如今,說什麼都是無用,他不願面對,唯有繼續逃避下去。
離開了長姐的住處,他讓跟着自己的婢女侍從們盡皆退下,獨自一人在住了二十餘年的府邸中慢慢走着。這些日子以來,李林甫之事、畫皮鬼之事、青玄先生的囑咐……太子、公主、衛家、薛家、楊家、崔家,數不清的糾葛都壓在心上。雖說現在還看不出什麼端倪來,可是他隱約也能察覺到,將來有一日,朝中和天下的形勢定不會如現在這般安穩平靜。
正如華鳶所說,十年之內,大唐盛世必成亂世。
而他身邊這些人到了那時,又會如何?
若讓華鳶聽了這話,怕是又要笑他,“你怎麼不想想自己能不能活到亂世之時?”
思及此處,衛瑕自己都忍不住彎了彎脣角。將來之事,多思無用。
他繞過圍廊走向引商等人的屋子,將要走近時,卻遙遙望見院中院中的枯樹下站了一個身影,看身形似是女子,始終背對着這邊,直到聽見他的腳步聲才慢慢轉過身來,輕喚了聲,“三郎。”
他的腳步一滯,再也無法挪動半分,只是癡癡望着那女子的相貌,險些忘記了如何開口。
“……秀秀。”
*
去探望了天靈之後,引商在回房歇息之前,還是忍不住問了華鳶一句,“那晚衛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華鳶拋給她一個得意洋洋的眼神,“命數如此罷了。你還記得衛府養過的那隻貓嗎?”
貓?引商仔細回想了片刻,終於想起自己曾在衛瑕院子裡見過的那隻小貓。
“貓,最有靈性,陰氣也重。”華鳶意味深長的說了一句,再未開口。
經他這樣一提醒,引商倒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難道是那貓救了衛鈺?”
可是尋常的貓就算有陰魂附體,也無法讓衛鈺在巧妙的逃脫之後還將前因後果都說給了對方聽。
她困惑的看向面前的人,華鳶卻笑着看向衛瑕曾住過的那間屋子,沒再說話。
引商再一思量,終於明白他的意思。若她並未猜錯的話,那貓便是秀秀了。
阿四、衛瑕、衛鈺、秀秀、李瑾……同樣是癡心錯付,同樣誤了終身,可見情深二字不見得是件好事。
她忍不住將目光投向了身邊的男子,可是那人卻總是能一眼看破她的心思。
“情深二字,我不想說。但是錯付不對,我從未覺得自己錯了。”
他倚在欄杆邊,遙遙望向夜空明月,每當說起這種話時卻不肯將聲音微揚半分,總是那樣淡淡的,好像漫不經心。
而引商,唯有默然。
“不想知道那厲鬼爲何要冒用己雅的名諱嗎?”最後還是華鳶翻身躍下欄杆,主動開口提起了無關之事。
引商好奇的看他,然後聽他說,“因爲那己雅確實與酆都大帝有千年萬年的交情,北帝在何處,他便在何處,陰差也奈何不了他。他啊,可不好惹。”
*
夜黑風涼,僅剩了一條腿的阿四拼了命的向前逃去,他倒是不怕什麼衛二什麼道士,但是他怕薛翹看到自己的狼狽。學了那麼久美人的做派,皮相也畫得那般精緻,他的心血竟然就這樣被毀了個乾淨!
若是那些人對薛翹說了他的身份可怎麼辦,不……他們不會知道的。
他們又怎麼會知道己雅是誰呢?
他跌跌撞撞的跑在街上,滿心只剩下一個念頭——再找一個人剝了皮,他不能永遠是這個樣子,不能……
夜半之時,長安城早已宵禁,空蕩蕩的街道上空無一人,他穿過坊牆,胡亂找了一處還掛着燭燈的府邸便想往裡闖,可是還未及挪動幾步,便有一股力量自他身後將他死死扯住。
他將腦袋轉了個圈,張口便想向身後這人咬去,只是纔剛剛張了口,便被那人按住頭骨用力一扯,生生將他的腦袋從身子上揪了下來。
身首分離,阿四的身子勉強朝着自己的腦袋爬去,而那滾到街中央的頭卻清楚的看到了那人的身影——分明就是幾日前在櫃坊裡見過的那個胖子。
天靈扭了扭脖子,還是覺得自己這身軀實在是不算靈便,便重重跺了下腳,震起地上一陣煙塵。而這煙塵散去後,從那身子裡飄出來的黑煙慢慢聚成了一個人形,緊接着又漸漸有了清楚的模樣。
那是一個身形清瘦的年輕男子,自煙塵中走出,一步一步逼近阿四,最後踩在了對方的頭骨上,說話時一如阿四之前效仿的那般,永遠是帶着笑意。
阿四勉強看了個清楚,那是張極其妖豔的面容,五官昳麗勝過女子,尖細的一雙眼,連眉角都透着嫵媚妖嬈。
他突然想起了什麼,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而將他踩在腳下的天靈還在笑着,“你知不知道,我最恨別人頂着我的名字逍遙自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