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商不知道衛瑕這八年來把道觀和道觀裡的這些人看做什麼。可是她很清楚,這八年來風風雨雨走過,對方與他們並非半分情義也沒有。
既是如此,又叫她怎能坦然面對他即將離去的事實?
太殘忍了。
“你不能這樣……”她拼命搖着頭,似乎只會說這一句話。
而對方似是早就料到會這樣,任她如何絕望悲切,他也僅僅是站在距她三步遠的地方,那笑容雖然坦然卻並非沒有苦澀。
這世上沒有人是不怕死的。他也怕,可是怕又能怎樣,當年別無選擇,如今也沒有。
“你聽我說,”待到她稍稍平靜下來之後,他才走過去拉起她,兩人一步一步的向着衛府的方向繼續走去,路途中說起的是曾經的無可奈何,“那時青玄先生心知木已成舟,無法改變,便問我願不願意拿再不入輪迴換取幾年苟且。而我知道自己絕不能死在那時,哪怕付出多大的代價也不能死在那時……引商,有時候事情沒有好與壞,值不值這樣簡單。如果當時我死了,我的兄長、衛家、郡王,他們指不定會做出什麼事情來,也定然會壞了大局,將數不清的人牽扯進去。雖然我活下來也沒什麼用處,可是好歹穩住了局勢,換了幾年相安無事。先生雖然未能救我性命,於我也與救命之恩無異。當他問我想換幾年的時候,或許我也可以說二十年、三十年……不過,引商,這樣不成。凡事總有取捨,貪得無厭必然會報還到自己身上來。所以,我未說年數,只求苟且安生到仇敵死去之時。這樣兄長他們沒了心頭大患,我也能安心。至於到底要等幾年才能等到今日,我雖不知,可也不會有不甘。”
而在不久之前,李林甫死了,也終於到了他該離開的時候。
“二哥還有郡王,他們是在我回到長安那一日得知了此事。已經八年過去了,李林甫的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我怕我還來不及解釋清這些年的事便突然離去,二哥他們會一直擔心。”見她垂着頭不語,他便也繼續說了下去,“那時我消失了一年之久,剛剛回來便將這事告訴了他們。呵,你真該看看那時我二哥臉上的神情,如果不是郡王攔着,他怕是等不到我離開便想與我同歸於盡了。”
他想盡量將這事說得沒有那麼悲慼,可是這樣說笑的語氣反倒讓引商走着走着便站住了腳步。
少女始終低垂着頭,叫人看不清她臉上的神情,沒一會兒擡起頭時,臉上竟是帶着笑的,“那你唯獨瞞我到現在,是算準了我不會找你同歸於盡,還是說,你覺得我這個外人傷心了也無妨?”
衛瑕一怔。
而引商笑着笑着,那笑容便垮了下來,兩行清淚終於自臉頰滾落。她擡起手想去抹掉這淚水,可是越去擦,便越是止不住,最終泣不成聲。
她不是故意說出那樣傷人的話來,只是實在忍不住心中那份酸楚。不知是從何時起,她身邊的人都在一個接一個的離去,而她明知自己與他們或許永無相見之日了,卻還是無力阻止。
是不是終有一日,所有人都會離她而去,將她獨自留在這偌大的長安。縱然眼前有千般繁華,落在心底時都成了萬般寂寥。
她畏懼孤獨,比起歷盡世間的艱難困苦,更害怕自己在一條寬闊的大路上前行時,回首張望,身後左右空無一人,煢煢孑立,形影相弔。
而當這一切發生的時候,哪怕她有力阻止,卻也不能這樣做。因爲她不是他們,沒有權力去幫他們做決定,哪怕有幾分情義在,也不是挽留他們的理由。
有些事,是明知有人會爲其傷心也要去做的。可正因如此,被留下的人連掙扎的機會都沒有,除了暗自心傷,便只有無能爲力。
“只爲了今生的圓滿,便不顧來世了,值得嗎?”恍惚間,她聽到自己這樣問了一句。
而衛瑕不過一笑,“今生我還未能活得不留遺憾,哪能顧得上前世來生。”
人活一世,總要肆意一回。瞻前顧後只能落得一場空,來世哪還有眼下擁有的一切,與其去想以後,不如讓這輩子痛快一次。
引商心中一動,忽然想到了一些事情,可是還未等開口,便遙遙望見了突然出現在衛府門口的姜慎。她遙遙望向這邊,神情中似有不耐,卻也沒有走過來。
“你和她……”引商一抹臉上的淚水,怔怔的看着這兩人。
而到了這個時候,衛瑕也不欲瞞她當初發生的事情了。他將自己如何被姜慎推進那畫中的事情說了一遍,可卻毫無怪罪埋怨對方的意思,“早在相識之初,慎兒便知道我……我非人非鬼。後來她本想動用秘法爲我續命,可是我不贊成,她雖不捨卻也只能依我了。直到三年前,青玄先生病重時,我這身子也有些不好,她只能強推我進畫中,那畫有幾分玄妙,也算是保護我一陣子。”
這女子的強硬和不講道理,他一早便知道,也不算意外。至於程玦一事的對錯,他不知該如何去想,最後便乾脆不再想了。這一生只剩下短短几年,錯也好對也好,不如放任自己一次。
“引商。”他看着她,不知是在說自己還是在勸她,鄭重道,“得到了或許不會快活,可是從未擁有過便結束一切,定會遺憾。”
話只說到這裡,剩下的,還要靠她自己去想。他今日回衛家是爲了跟家裡做個了斷,用個算是決絕的法子,騙一騙一直在擔心他的長姐。
只是他若是同姜慎一起,便不能再帶着另一個少女。
引商也心知自己不適合再留下來打擾他們,叮囑他定要再回道觀之後便順着來時的路獨自走了回去。
這條路她曾走過許多次,可是從未覺得哪一次像是今日這樣漫長。蘇雅在爲她打開院門的時候,看到她失魂落魄又疲憊的神情,還以爲她是走遍了這長安城纔回來。
大家都默契的沒有提起衛瑕一事。
“來客人了嗎?”及至快要踏進小樓的大門時,一直低着頭的她才忽然發覺有些不對。
而等到扭過頭時,便看到身後的院子裡多出了一個身影。
白衣紅袍,那貌美的少年郎打扮得仍然如同多年前初見時。
“許久不見。”管梨坐在院內的榻上,執酒遙遙敬了她一杯。
引商驚訝得半天沒回過神來。自從狐鬼一事過去之後,她再也沒有見過華鳶口中這位“姓管的朋友”。而仔細想想,正是當年那件事,讓她結識了衛瑕。如今衛瑕要永遠的離開了,管梨卻重新出現在長安。
他是來做什麼的?
似是看破了她的心思,管梨喝完那一杯酒之後便放下了酒杯,目光落在了親仁坊的方向,“能看見鬼神的那雙眼睛,本是我給他的,在那之後,我一直有些猶豫該不該因爲一時其意,便讓一個無辜的凡世之人過上這樣的日子。可是現在看來,倒也不算錯事。”
他不過是想來看看得到那雙眼睛的衛瑕過得如何了,也算是,送對方一程。
一想到這個,引商的眸光又黯淡了許多。
而剛從小樓裡走出來的華鳶見到這一幕之後,不由挑了挑眉,不悅道,“不會說話便別說了。”
管梨沒說話,只是跟着皺了皺眉,像是在好奇對方怎麼能厚着臉皮拿這句話指責別人。
春寒料峭,尋常人在外面站上一陣子便覺得冷得受不住,可是院內這兩個男人卻無需在意這寒風,自顧自的坐在榻邊說起了話。
引商心事重重,又不願回到屋子裡獨處,便與蘇雅坐在門邊看那兩人喝酒。
這酒是管梨帶來的,與凡世的自然不同,酒罈底下還粘着幾片梨花的花瓣,像是在住處時便粘在上面的。
正巧院子左邊的院牆有些不結實了,管梨向那處瞥了一眼,便自壇底拈起那片花瓣,輕輕擲出。
梨花勝雪三分白,那花瓣飄出之後便忽然化作千百瓣牢牢裹住了院牆,如同下了一場大雪,白茫茫的一片。而待到散開之時,院牆已經生生被磨成了一縷青煙隨風飄走了,只剩下那一堆散落在地的花瓣旋空而起,堆砌成院牆模樣,最後化作青磚佇立在此。
引商看得目瞪口呆,連嘴都有些合不上了。華鳶卻極爲不屑,“花架子。”
花架子,不就是中看不中用嗎。
管梨執杯的動作一滯,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愁緒來得太快,甚至來不及掩飾臉上的悵惘神情,不過很快就笑了,“多少年前,也有人這樣說過我,可惜那時我確實與他相差甚遠。而現在,你當真要這樣說?”
最後一句話說得輕描淡寫,但是挑釁之意已經顯而易見。
華鳶心裡正不痛快着,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衝着對方露出個似笑非笑的神情,便忽然站起身踢翻了面前軟榻。
看着這兩人一言不合便要動起手來,引商看了一眼身邊的蘇雅,眼中隱有擔憂。
蘇雅卻不以爲然,“他們本就沒什麼好的交情,之前也不是沒有交過手,多年未見了,不過是尋個藉口出出氣。”
引商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倒也不覺得意外。她看得出院裡那兩人都不是什麼好脾氣的人,也難爲能容忍對方那麼久。如今喝多了酒,說是出口氣,不如說是想拿本事壓一壓對方。
不過眼看着院中那兩個年輕男子相對而站,明明想拼個你死我活,脣邊卻都掛着一抹笑意,這一場比試倒像是凡間的俠士劍客們,他鄉遇同道,興致到了,便痛快一戰,算是一件樂事。
相伴多年,引商其實很少見華鳶與人奮力相博,因爲還沒有遇見那樣的對手。可是如今卻不同了,這兩人顯然旗鼓相當,她看得幾乎失了神,半天才想起來問道,“你知道他們誰更厲害一些嗎?”
被問到的蘇雅沉默了片刻纔回答,“其實那位管梨神君,自三千年前至今,三界未有敵手。”
這話說得一點也不委婉。
明明已經說了這兩人曾交手數次,卻又說管梨未有敵手,不就等同於在說華鳶從未勝過。以前不行,現在也不行。
引商抱膝坐在門檻邊,怔怔地望着院內那兩道身影,不知想了多久,忽然扯過蘇雅的手,在他的掌心默默寫下一句話。
隨着她的動作漸漸明白她的意思的蘇雅不由瞪大了眼睛,可在想要去喚院內的華鳶時卻又被引商捂住了嘴。
她對着他搖搖頭,然後指了指上空。
一切都由老天來決定吧。
這一戰從下午打到了傍晚。到了晚上,引商回屋裡張羅晚飯,再出來時一切都結束了。
她站在門邊,目光在院內那幾人的臉上一一掃過。
而華鳶正想從管梨手中將那剩下的兩壇酒全都搶過來,見她出來才停下手裡的動作,衝着她笑了笑,那笑容裡不無得意。
他永遠也想不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
站在門口的蘇雅默默的往旁邊站了站,讓出一條路來,然後笑着背過了身子。
現在正是一天裡最冷的時候,華鳶正想開口勸那站在門邊的少女回屋裡去,卻在片刻後,忽然被那匆匆走過來的少女抱了個滿懷。
不同於親人朋友,她擁着他,像是環抱住了自己的情人。
他手裡拎着的那壇酒終於摔在了地上,一聲脆響在這夜裡更顯清晰,劃破了寂靜,也撕裂了過往的僵局。
天寶十三年,長安城裡最平常的一個夜晚,於一對男女而言,一切卻都從此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