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的一切,引商心中的茫然是多於驚慌的。
她實在是不明白,爲什麼?到底是爲什麼?爲什麼她才離開了一晚,一個好端端的人就變成了這副模樣?
被衛鈺留在這裡的侍從匆匆忙忙去衛府找二郎回來,蘇雅依着衛瑕之前的囑託出門去尋李瑾。屋子裡最終只剩下了沉睡不醒的衛瑕和相對無言的兩人。
引商在門口傻站了許久,才艱難的邁開步子走到榻邊。這樣冷的天氣裡,窗子竟然還開着,她只覺心底有一股無名之火,卻不知去對誰發泄,只能衝着屋子裡唯一清醒的人嚷道,“你們是想凍死他嗎?”
話一說出口,她先無力的跌坐在地上,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在發什麼脾氣。到底是真的在爲這個小事惱怒,還是想借此宣泄出心中的恐懼?雖然還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可是她卻隱約察覺到了,她將要失去什麼東西,而且是永遠的失去了。
華鳶任她喊完,又等了片刻纔開口,“沒關係……”
“你在說什麼?”
“窗子開不開,於衛瑕而言都沒什麼區別。”他的臉上第一次沒了那令人惱怒的笑容,始終收斂着表情。
可正因爲就連他都露出了這副神情,引商的心才終於慢慢沉了下去,墜到那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淵,眼前幾乎看不到一絲光亮。
他說,衛瑕早已與凡世之人不同,不會畏懼凡塵冷暖。
“這是什麼意思?我聽不懂。”不僅僅是想要逃避,她是真的不明白對方在說什麼。
可是華鳶卻不肯將話說下去了,“有些事還是應該由他自己告訴你。”
引商認識的姜華鳶,從來不會說出這樣的話。這件事到底到了怎樣無法挽回的地步,竟能讓他也稍稍懂事了些?
就在這時,躺在榻上的衛瑕稍稍動了下手指,緊接着長舒了一口氣,睜開眼睛坐直了身體,“怎麼一大早就在吵?”
引商驚喜的擡起頭,“沒有沒有,我們沒吵。”說着又去扶了他一把,“倒是你,你剛剛怎麼了?嚇死我了。”
“不是什麼大事……”衛瑕正想安慰她一句,卻聽那邊傳來華鳶重重的一聲咳嗽,“咳!”
這聲音太刻意了,像是在提醒他謹慎些說話,或是說……說實話。
引商把想要去扶衛瑕的手慢慢收了回來,站起身居高臨下的望着他,一言不發。
衛瑕勉強扯了扯嘴角,拉過被子蓋在自己身上,想要裝作自己還沒睡醒,可是樓下已經隱隱約約能聽到喧鬧聲,想來是衛鈺他們趕了過來,他便也只能硬着頭皮又把被子拉了下去,露出一副笑臉面向門口。
沒一會兒,衛鈺推門進去,帶着一臉的慌亂和擔憂,可是唯獨沒有驚訝與困惑,像是早就預料到了會有這一日。
引商站在一旁冷眼看着他們,最後在衛瑕略顯緊張的目光中推開門走了出去。
華鳶是緊跟着她出來的,一言不發的跟在她身後,沒多久就與猛地回身的她撞了個滿懷。
懷裡的少女滿臉的委屈,她仰起頭小聲問他,“衛瑕他是不是出了什麼事?你們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
華鳶活了千年萬年,上至九重天,上下至酆都城,沒有他不敢打的神鬼妖魔,也沒有跟他對峙時還能佔了上風的人。
可是眼下,他還未做抵抗便已完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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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他不由分說的拉着她往回走去,一腳踹開房門後,便對着窗邊那人說道,“你現在就告訴她。”
對方氣勢洶洶,語氣強硬,衛瑕在片刻的茫然後不禁有些哭笑不得,他真不該相信這人會幫自己保密的話,怎麼說變就變了?
猶豫片刻,他也只有點點頭,“好。”
引商得到了一個與他一起回衛府的機會。
現在外面還有些涼,兩人揮別了還要去處理公務的衛鈺之後便動身向親仁坊走去。只是,纔剛剛踏出門檻,引商便發覺事情有些不對,“你的腿……”
就在今早這番大動靜之後,衛瑕的雙腿竟可以如常人一般行走了。若是換做往常,她定然要爲此高興歡呼一番,甚至呼朋招友的大肆慶祝,可是眼下卻越覺惶恐。
“別擔心。”衛瑕也只是一笑,然後繼續向前走去,久違的體會到了像常人一樣行走的滋味。
其實自從兩人相識起,他這雙腿便已算是廢了,像是這樣並肩前行的機會並不常有。不過即便如此,他這幾年的日子過得也全無遺憾。
辭官離家入道觀,長安城裡許多人都以爲他不過是一時起意,可是得知他雙腿已殘之後,便漸漸相信了他是心灰意冷才選擇了出家。於是,那些一開始還想方設法來求見他的人都開始涌向他的兄長。衛氏兄弟少了一個,頂替他入朝爲官和繼承家業的二哥就此攬下了所有應酬與麻煩,讓他得到了這幾年的清淨日子。
仔細算算,也有八年了吧,歲月匆匆即逝,他已近而立之年。這些年的日子說不上好與壞,只能說是再回首時不會有憾意。
也足夠了。
快走到青玄先生的府邸前時,見他忽然站住了腳步,引商便也跟着他一起望向了這座早已空無一人的宅院。
“可惜當年先生故去時你不在長安,沒能見先生最後一面。”幾年過去,她對青玄先生的離去雖然稍有釋懷,再提起這事時心中卻還是隱隱作痛。
“是有些可惜。”他話語中不無遺憾,“我還沒能謝過先生大恩。”
當年他在街上被殺手行刺的時候,正是匆匆趕到的青玄先生救了他一命,這件事引商也記得很清楚,而且直到今日想起來還有些後怕的拍拍胸口,“當初那麼兇險,我還以爲你真的會死在那裡。”
“引商……”他突然喚了她一聲。
“怎麼?”她困惑的擡起頭,卻見他忽然收斂了笑意,然後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問道,“如果當初我重傷不治,真的死在那條街上……”
“別說這麼嚇人的話。”她擺擺手,不想聽這個“如果”。
衛瑕也當真沒有說下去,而是如她所言閉上了嘴,然後繼續朝着衛府的方向走了去,只是當他走出十幾步有餘又扭過頭的時候,卻發現引商仍站在原地未動。
她低垂着頭看向地面,不知在那裡想些什麼。
“引商?”他好奇的喚了一聲。
可是換來的卻是她微微顫抖着的聲音,“是不是真的?”
“什麼?”
“你剛剛說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她踉蹌着跑了幾步,好不容易跑到他面前時便狠狠揪住了他的衣衫,喊道,“你告訴我,你剛剛說的事情不是真的!”
這條街上本就沒有多少行人,在這樣颳着寒風的日子裡更是無人出門,空蕩蕩的一條路上,只有他們二人站在街中央,耳畔是冷風簌簌刮過的聲音,靜得能聽清彼此心中的慌亂。
衛瑕的笑意僵在了臉上,平生從未像現在這樣不知該如何開口。
可是無論等上多久,對面的女子還是要等他說出那個真相,他也必須要實言相告。
“是。”
就這樣簡簡單單的一個字,徹底擊碎了引商心裡最後一絲希冀。
真的聽到這個事實時,她忽然就有些後悔自己爲什麼要開口去問。就當做完全察覺不出真相不好嗎?如果再傻一點,聽不出對方所說的話帶着幾分真心,是不是就能繼續一無所知的過下去?
可是她偏偏想通了這一切。
“我相信那個派人來傷我的主謀並不是真的想讓我死,不過是想給我一個告誡。可是他卻不知道我曾與狐鬼做過交易,這副身子早比尋常人弱上三分。所以……”說着說着,衛瑕忽然笑了,笑中有幾分無奈,更多的卻是坦然,“那並不致命的傷到了我的身上便成了重傷難治,頃刻間奪了我的性命。”
他說,他死於六年前那場意外的刺殺。即便有青玄先生匆匆趕來,就在大家將他擡進了錢錢櫃坊的內院,進了房間,關了門後,他還是沒能撐住那重傷。
就在刀從腹中拔出的那一瞬間,屋外的人都聽到了他那一聲哀嚎,卻幾乎沒有人知道,那是他生前最後喊出的聲音。在那之後,他便沒了氣息。
“可是先生他明明……明明……”引商只覺得嗓子如同被刀割破了一般,每說出一個字都艱難的要落下淚,可是當她想伸手去抹抹臉頰邊的眼淚,卻摸不到本該流下的淚水。
哭不出來。
而面前的衛瑕仍是淺淺笑着,他對着她搖搖頭,“那樣的傷,救不活的。”
而且因着他生前幾次與狐鬼交易,魂魄早已不全,就算是死了,也不一定當得成鬼。
“那你這幾年又算是什麼?”她將他上下打量一眼,還是不知道如何相信他所說的話,“不是人又不是鬼,你算是什麼?青玄先生到底幫了你何事?還是說,你是拿什麼代價換來了今天?”
如果他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那麼當年幫了他一把,讓他在死後也可以如常生活這麼多年的青玄先生,一定是與他做了個交易。
這世上從來沒有無緣無故得來的好處。有舍纔有得,想要得到什麼,總要付出代價。
而衛瑕緊接着說出的那個答案,卻讓她忍不住鬆開了抓着他衣衫的手,一步一步的向後退去,像是從未認識過他一般,不住的搖着頭,“你不能這樣,衛瑕,你不能這樣!”
他說的是,“魂飛魄散不入輪迴,換八年行屍走肉。”
離別之時,再無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