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姬在這裡住了足足三日才走,而在她之後,道觀裡又陸陸續續迎來了幾個稀奇古怪的客人。華鳶只說這些人是來幫自己忙的,至於到底幫什麼忙,始終是個秘密。
範無救忙得腳不沾地,偶然回到道觀的那天,剛推開門便看清了坐在裡面的客人,他不由一愣,然後便誠惶誠恐的要拜下身去。
引商與他前腳後腳回了家,也是剛剛看到今天來的客人,還來不及細問便看到了他這幅模樣,心不由跟着往上提了提,連忙拿眼睛去瞪華鳶,示意他快點說話。
“咳……咳……”華鳶刻意的清清嗓子,然後斜着眼睛看了看身邊的客人,只介紹道,“他叫沉歌。”
往常哪怕是故弄玄虛,他也會點明客人的身份,可是這一次卻不一樣,只說了這一句之後便閉上了嘴,剩下的就全憑聽者來猜測了。
引商哪猜得出來這個。她擡眸打量了一眼那個始終沉默不語的客人,只覺得對方的模樣看着雖年少,卻不苟言笑,舉手投足都帶着威儀,通身的氣派實在是讓人望而生畏。再加上範無救對其畢恭畢敬,這人的身份怎麼也不會低於北陰酆都大帝。
這到底是哪裡來的大羅金仙?
她偷偷把困惑的目光投向樓上的衛瑕,卻見後者也搖了搖頭,一臉的茫然。
幸好,華鳶也沒想過讓她去和來者攀談,不過介紹了一句,就兀自對那人說着,“這次換你賣我一次面子。”
沉歌睇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門邊站着的引商,輕哼了一聲,沒說話。但華鳶卻認定他這是答應了,爽快的站起身送客。
他不客氣,沉歌也不久留,很快站起身向着門外走去。
他倆的身影剛消失在門外,引商便急不可待的拽住了範無救,“那人是誰啊?”
範無救拿手指頭往天上指了指。
“天上的?”她更是好奇,“官位一定很高吧!”
她不知道天上的神仙如何論品級,只能這樣來形容。
範無救高深莫測的一笑,“他的官可大着呢。”
“有多大?”
“若是隻論九重天,沒人比他大。”
這話說得輕輕鬆鬆,可是聽者琢磨了一會兒,卻覺得渾身的寒毛都豎起來了。
“那豈不是天………”引商捂着自己的胳膊,甚至不敢將那稱呼說出來。
在這幾日裡出現在道觀的客人之中,來頭最大的便是今天這人。可是引商在暗自震驚了一會兒之後,也覺得心裡困惑越來越重。她實在不明白華鳶到底是出了何事,竟要將這些三界鼎鼎有名的大人物都請過來相助。
依華鳶那個性子,即便混跡三界多年,也只是結下了一堆仇怨,與他有幾分交情的實在是太少。而這幾日,他幾乎是將所有與自己有幾分交情的人都請了過來,這樣大張旗鼓,難免讓人多想。
想着想着,她又去扯了扯身邊的男子,“你們陰間最近出了什麼大事?”
“近幾日?”範無救努力想了想,然後搖頭,“不過是之前的爛攤子,沒別的了。”
距陰間大亂的時候已經過去幾年之久了,聽說下面有新上任的總領獄官姜慎穩着局面,早已算不上毫無規矩。
引商沉思了一會兒,怎麼也想不出個道理來,便乾脆不想了,擡眼一斜身邊的人,“上次你答應我的事情辦了嗎?”
“哪一件?”他像是全都忘在了腦後。
“生死簿和殷子夕!”她在心底暗暗扇了自己一巴掌,心道一開始就不該將這件大事託給對方來辦。
不過總算範無救還有點良心,聽她這麼一說就連連點頭,“之前是我給忘了,這次一定記着,你再等我幾日。”
他在這裡白吃白喝白住,自然是要幫她辦些事情的。引商勉強再信他一次,擡眼看到華鳶回來了才迎上去,“你真的沒事?”
“哪裡就有事了。”華鳶張開胳膊在她面前轉了一圈,證明自己還是好端端的。說完,拿眼睛一瞄正坐在樓上看熱鬧的衛瑕,“比起我來,有些人更值得擔心。”
他這話說得引商心慌,連忙擡頭向上望去,“你怎麼了?”
她不是沒有察覺出這幾日衛瑕的異樣來,可也只當是對方心裡還揣着跟姜慎消失那段時間的秘密,從未往別處想去。如今聽華鳶這麼一說,才隱約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
而衛瑕未見慌亂,從欄杆後面稍稍探出個頭來,悠哉問道,“你信他還是信我?”
“信你。”不顧華鳶不悅的神情,引商幾乎是脫口而出。
“這就成了。”衛瑕把頭扭回去繼續看自己的古書,“他又在拿話哄你呢。”
他若無其事,華鳶也輕哼了一聲便不再理會了,徒留引商站在那裡左右看看,心底忽然慌,好像很快便會發生什麼大事一樣。
而這不安之感很快便應驗了。
兩個月後,天寶十一年十一月,李林甫薨,由諸子護靈返回長安,發喪於平康坊府邸。
不久,楊國忠拜相,與節度使安祿山合謀誣告李林甫謀反。李林甫被削去官爵以庶人之禮下葬,諸子流放,親黨被貶。
懸在衛瑕、衛鈺、李瑾心中多年的那件大事總算是了結了。那幾日裡,衛鈺忙得連家都沒有回過,只是偶爾會匆匆出現在道觀裡與弟弟商議些事情。
而引商則是在聽說謝十一也被此事牽連時纔想起了對方曾委託自己的那件事。
挑了個天朗氣清的日子,她小心翼翼的抱着紙鳶去了郡王府。那天正巧趕上李瑾升任左金吾衛上將軍,她在郡王府裡從天明等到夜深,這纔將對方給等了回來,然後親手將紙鳶交到了他手裡。
謝十一曾說這東西需要在長安城裡發生大事之後再送過來,而她堅信,現在就是那個時機。
這紙鳶實在是太破舊了,看起來至少有二十幾個年頭,李瑾拿在手裡的時候還要小心着生怕將其弄碎。可是即便如此,他卻像是捨不得放開手一般,怔怔地不知看了多久。
引商不知他是由此想到了什麼,只能先把想問的話咽回去,等到他神色稍微緩和了一些的時候,纔開口問道,“我最近都沒看到謝十一,您知道他去了何處嗎?”
她只知道謝十一受李林甫一事牽連,卻不知他被貶之後去了哪裡。仔細想想,好像自從送來紙鳶之後,那個人便在長安消失了,不告而別,就連趙漓都不知道對方的去向。
“他……”李瑾斂了斂眼眸,仍看着手中紙鳶,“他去了潼關。”
潼關地形險要,易守難攻,自古以來便是兵家要地。說句不要命的話,若是將來真有何人想要造反打到長安,也要先經過潼關這道天險。
謝十一自少年起便隨軍征戰沙場,即便這些年是渾渾噩噩過來的,唐昌公主終於離去之後,他也沒了別的念想。如今想去鎮守潼關,倒不算是出人意料的決定。
可是話雖如此,他們這些人好歹也認識了八年之久,好端端一個人,竟然說走就走,毫無徵兆,也難免叫人心裡空落落的。
李瑾手裡還攥着那隻紙鳶,等到長史上前說了一聲“郡王,天色已晚。”時才慢慢擡起頭來,邀引商留下住上一晚。
現在已近深夜,回平康坊也是個麻煩事,還不如留下住一晚。引商也沒有推辭,謝過之後便想起身隨侍從去客房,可是還未等她站穩,身側卻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我知道你們那間道觀的人都有本事,所以……”李瑾顯然有些猶豫,但最後還是堅持着將這句話說完,“若我想知道一個人的壽命,你們也辦得到嗎?無論多少代價,我都可以給。”
引商聞聲便站住了腳步,偏過頭打量了他一眼,卻發現他根本沒有擡起頭看過來,而是始終盯着手裡的紙鳶,眸光微斂,叫人看不出裡面的愁緒來。
她不由轉過身端量着他,忽然像是想通了一些事情,過了許久纔開口,“您若是心中不安,怕一切都來不及了,不如現在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現在便去的話,縱有遺憾,也不至於追悔莫及。”
李瑾拿着紙鳶的手輕輕一顫,又過了片刻纔開口,卻不像是在回答她,而是自言自語的喃喃道,“這紙鳶是我四歲時,他做給我的。那時他才十五歲,還在宮裡,與我姐姐待在一處……”
這話說到這裡便沒有再說下去了,可是寥寥幾語也算是說盡了心中的不甘、委屈與悲憤。
年幼時在皇宮裡初見姐姐的情人,他本是滿心的好奇與懷疑,偏偏那人像是不知道他已被封做郡王似的,竟拿着小小紙鳶便來“收買”他。再後來,也不知是爲了姐姐還是爲了誰,他終究沒有將這兩人的秘密說出去,甚至盼望着再進宮去找他們玩。
可惜,一次、兩次、三次……他最開心的時候,姐姐嫁人了,而駙馬卻不是身邊這個。
引商不知這些年來李瑾心中到底如何在想這些往事,可是眼下看了他的神情,卻忽然發覺,其實這十幾年裡他與謝十一不死不休的對立,也許不僅僅是因爲先太子和唐昌公主之死。
到底何爲恨何爲情?情義生恨,孰對孰錯,誰又說得清楚?
一夜難眠。
翌日一大早,引商便離開王府回了平康坊。進門前,她還在想着今日家裡會不會再來客人,可是推開院門後卻發覺家裡冷情得有些嚇人。
她心裡難免犯了嘀咕,連忙跑進小樓本想喊大家一聲,卻也在這時聽到了二樓傳來的喧鬧聲。
喊聲是從衛瑕的房間裡傳出來的,她三步兩步衝上了二樓,顧不上許多便推開門問道,“怎麼了?”
屋子裡無人回答她,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了另一個人的身上。
就在窗邊的榻上,躺在那裡的衛瑕面色慘白,竟似沒了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