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按恩主所說,家人惡奴分類處置。”
兩人朝紫衣女子施禮,黝黑青年說道:“其家人僅少數散去,大多仍選擇選擇逃往趙四的莊園…”
青年似有未盡之意,羊角辮薄脣微動,最終還是壓下疑慮,沒有出聲。
“啞姑可有話說?”紫衣女子雖未回頭,對兩人的神態卻瞭如指掌,大有深意的開口道。
“十三爺說過,我等所行所求並非俠義。既然是除惡務盡,因何不令我等斬草除根?留下他們的家人,只怕是禍根。”
羊角辮的聲音略顯沙啞,臉上始終有股陰戾狠辣的味道。數年不說話,矢志復仇只是一方方面,只因她性情過於剛烈,開口既不留餘地,直指核心。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那些人未必會感念十三爺恩德,一定會籌謀復仇之道。況且他們身爲一窩蜂后人,雖無大惡,亦當誅之以絕後患。”
問出心中所慮,啞姑見紫衣女子沒有說話,試探道:“十三爺既然令我等在其死前宣稱要殺絕其親,想必也是這個意思。仙子修道之人,若是覺得屠戮生靈有礙道心,啞姑願意代行不德之事,望仙子恩准。”
口出滅門之論,啞姑沒有半點猶豫,足顯其陰狠絕烈的性情。反倒是那名黝黑青年的臉上微現不忍,不過他心裡同樣有此顧慮。是以並未打斷啞姑的話,靜靜地在一旁站立,等候紫衣女子的裁決。
“不枉殺無辜並非是什麼俠義之道,除惡務盡與斬草除根也是兩碼事,不可渾爲一談。”
紫衣女子沒有因爲羊角辮的直言發怒,平靜的語氣道:“除惡不等於是所行非惡!殺人這種事情,始終都談不上什麼仁義,更不要因此以俠者自居。”
“十三爺不是僞善之人,本座也不是。不滅其家人非是優柔寡斷,也不是因爲什麼憐憫仁慈,而是堅守本心之道。”
知道這樣的話不能讓二人心服,紫衣女子進一步解釋道:“你覺得他是惡,因而殺掉他,這就是你的本心。本心有衝突而無對錯,他當年害你,也是其本心所致,因此他自己並不以之爲惡。”
“滅其族人則不同,因你本心並不以爲他們該殺。如果妄執屠刀,只會讓自己漸驅墮落,最終丟掉一切人倫底線,淪爲隨性濫殺之物。”
身後兩人細細思索,漸有一絲明悟。啞姑臉上的陰鬱稍解,猶自爭辯道:“那後患又該怎麼辦?”
紫衣女子反問道:“解除後患?何需解除?又如何能徹底解除?”
啞姑一愣,隨即說道:“殺氣奴,滅其族,斬草除根,後患自解。”
紫衣女子素知啞姑心性,微微一笑說道:“斬草若能除根,的確能夠解除後患。只可惜,根是沒有辦法徹底清除的,所謂斬草除根,不過是一句空話罷了。”
擡手在空中虛劃,紫衣女子淡淡的語氣道:“這個世界很大,同時也很小。假如它是一個圓,萬物生靈就是存在其中的無數顆微點,去除任何一個,都會讓其它微點產生波動。就彷彿一盆水,從中取出哪怕最小的一滴,也會讓整個水面泛起漣漪,道理是相通的。”
“他害了你,你找他報仇,這是因果,與善惡是非均無關聯。”
啞姑聽了這些,眼中迷惑之色更濃。暗想這豈非是一個意思?正因爲如此才應去除根源,徹底了結纔對。
紫衣女子沒有等她再提出疑問,清冽的聲音說道:“如前所說,去掉一個點,會讓所有點都產生波動。只不過離這個點越遠,影響也越小,直至忽略不計。”
“然而若是順着這個點延伸出去,則會將波動放大,直至影響到離它最遠的那一顆。”
“殺其人,影響其家人;滅其家,影響其親屬,乃至僕從、朋友等等;如此傳播下去,只要不斷持續,終究影響到每一個人,甚至包括自己。”
“就拿啞姑你來說,包二害你,你一心只圖親手復仇。如今你成功了,自然就波及到包二的家人。假如你沒有成功,反被包二所害,那麼這個原本發生在你二人之間的因果,就會影響到阿牛,還有本座,還有十三爺,甚至是更多。”
“世間任意兩人之間,其實都存在着聯繫。那麼這個根,又如何能夠去除?”
自覺已將道理闡明,紫衣女子聲音轉寒,說道:“本座向來以爲,報仇雪恨乃是本分,不論是你還是一窩蜂的後人,都沒有什麼對錯可言。它只是一種情愫,需要用鮮血洗滌方能解脫的心情。”
“斬草除根則不然,它是一種因害怕死亡而生的怯懦心態,是安慰與自我暗示,並不是真正的解脫之道。”
“至於爲什麼要向他們說要屠其全家,只是爲了讓其承受更多痛苦,尋求更大的爽利罷了。既然是報仇,當然要報得痛快,殺死對方還要談什麼仁義道德,那是虛僞。”
“殺人只需無愧於心,何需害怕復仇?除惡當誅盡,斬草敢留根,方爲強者之正解。”
清朗的聲音,淡然到冷漠的語調,紫衣女子衣袂飄飄彷如神仙中人,說的話卻極盡刻薄狠毒孤傲之能事。冰冷無情處,竟似比啞姑更勝一籌,令人心膽皆有寒意,幾不敢聞。
一男一女聽着,回想起各自對手臨死前的慘然與絕望,各自點頭。想到自己搏殺數年尚不能明悟何謂強者,不覺面有愧色,低頭不語。
“不要自慚,世間道理往往都是說起來容易,能矢志堅守者寥寥。本座早已查明,一窩蜂固然兇蠻且實力不俗;但其後人都不過是些紈絝之流,成不得氣候。若真有出衆者,本座未必能容他活下去。和你們說這些,是希望你們不要輕易,將來如何,終究要看你們自己。”
嘆息一聲,紫衣女子感慨道:“死亡對每個人都是未知,恐懼自然在所難免。其實,如果經歷過一次就會發現,死…倒也並不是那麼可怕…”
啞姑兩人相顧駭然,均想着仙子不愧是修真者,斷非凡夫俗子所能料。聽她的意思竟然連死都經歷過,實實深不可測……
“罷了,說這種事情,未免太過無聊。”
紫衣女子從失神中醒悟過來,自嘲後恢復了平靜,說道:“你二人的經歷坎坷多難,心性難免會受到影響。阿牛堅毅穩健,尚不失爲真性情;啞姑則偏向執拗,十三爺以爲你報仇之後能有轉折,如今看來,卻是一廂情願了些。”
啞姑連忙施禮,惶恐道:“妾身深受十三爺與仙子大恩,已經是上天垂憐,再不敢讓恩主爲我憂心。還請仙子轉告十三爺,啞姑此生當結草銜環以報大德,不敢有違。”
“天道不仁,上天又何來的垂憐。”
紫衣女子揮手阻止,說道:“心性這種東西,非旁人可以幫助。如今你二人心願已了,身體也有傷患,接下來作何打算,可有了想法?”
兩人一愣,同聲道:“不是除惡務盡麼?那趙四…”
“趙四那裡,不是你二人可以去得,就不要再管了。”
紫衣女子沉吟片刻,說道:“十三爺不久將會離去,你們若是沒什麼打算,不妨暫時返回山寨。凡俗生活雖然清苦,卻有寧心養神之效。將來若想出外闖蕩,可以選擇加入戰盟,以你們的實力,突破二星時日不會太久,足可以自保。”
“至於能否走得更遠,就要看你們自身努力與機緣,非他人所能預料。”
想了想,紫衣女子補充道:“當然這只是建議,無論十三爺還是本座,都不會命令你們做何決定。這幾年你們做了很多事,足可抵得上授業之恩,無需再有牽掛。”
雖是關懷之語,紫衣女子的語氣卻很淡漠,平靜透出一股不容拒絕的味道。啞姑阿牛聽出其話中的堅決,心中大感震驚。然而他們也知道,紫衣女子一旦做了決定,就絕不容有任何更改。至於那位十三爺,兩人根本沒有見過,自然更談上不猜度。
兩人也都是果決之人,對視一眼後有了決斷,雙雙跪倒,向這位給他們的命運帶來劇變的仙子拜別。
紫衣女子沒有推讓,靜待兩人施禮後說道:“去吧,日後切記修心之要。須知無論修士還是戰靈,都需打熬心志方可有成。如果實在尋不出什麼途徑,不妨多看些書,或能有所幫助。”
兩人應是,啞姑誠懇說道:“我二人今日離去,不知此生能否再見仙子。還望仙子告知名諱,供我等瞻念。”
“名諱?瞻念?”
不知想到了什麼,紫衣女子臉上,罕見地露出一抹柔和的笑意。她擡起頭,遙望着天際漸吐的紅霞,浪濤般翻轉的雲朵竟被燒出一抹紫意,沉吟了片刻,淡淡開口。
“叫我紫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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