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成並不是不想做個孝敬的兒子。但是孝敬這兩個字,知易行難。這一陣他忍受着父親的不良生活惡習,與父親常常同進同岀。忍受着父親的無聊無知,陪着父親大聲地聊着無聊的天。明成覺得自己盡力了。反正父親很快就會送到大哥那兒去,他和朱麗都說,咬碎鋼牙,也要忍過這麼幾天,讓爸在他家過得高興,絕不能讓媽在天之靈着急。
想到父親下週就要去上海領事館簽證,而且中籤率可能比較高,明成與朱麗無法不偷偷兒地,又自知很不應該地有點理虧地高興。所以雖然曙光還在前頭,兩個人心理上已經放下包袱,在夢想提前享受過往的兩人生活。尤其是朱麗,這幾天工作雖累,可週六時候總得睡個痛快,加班也得遲點纔出門。她一早關了鬧鐘,打算今天睡到自然醒。
當清晨第一縷微弱的光穿過主臥的窗戶,穿過銀光閃閃的遮光簾,穿過粉黃的窗簾,穿過粉白的細紗簾,微微照亮地板一線的時候,一束雄渾的長嘯也穿透重重阻礙,撕破清晨的寂靜,飛向酣夢的牀頭。這聲音,如怒河奔騰,如松濤翻涌,浩浩蕩蕩,綿延不絕,猶如非洲雄獅傲立山頭,向蒼穹仰天示威。
明成毫不意外地被催醒,艱難地睜開眼睛,見面前是同樣瞪着眼睛一臉惱火的朱麗。而長嘯聲依然迴響,聲聲不絕。明成怒道:“打雞血了嗎?誰大清早這麼亢奮了?”
朱麗嘀咕一聲“神經病”,扯上被子遮住耳朵繼續睡。但是春天薄薄的被子怎麼擋得住魔音穿耳。明成支起身子支棱着耳朵聽了會兒,想辨別聲音來自哪兒,但終究是懶得下牀打開窗戶,聽了會兒,等人家呼嘯痛快了,他才撲通一下摔牀上繼續睡。但是睡得好好的人硬是被魔音喚醒,滿心都是暴躁,再睡下容易,再入睡難。
明成倒也罷了,翻了幾個身,喃喃咒罵幾句,便又睡了過去。朱麗不行,朱麗本來就睡得淺,這一被吵醒,心頭無數細碎事情立即涌上腦袋。她做的本就是極其瑣碎的會計活兒,清晨四周一片安靜時候不由得不想起單位裡的活兒,一想起來,她就再也睡不着,閉着眼睛,數字在腦海裡面飄。可偏又無法考慮得仔細,就是東一榔頭西一榔頭地亂敲,敲來敲去滿腦子的亂麻。睡又睡不着,起又起不來,體溫陡然升高,如臥針氈。終於躺不下去,只得悻悻地起牀,坐在客廳陽臺對着晨曦未開的外面發了半天的呆。也懶得去管公公蘇大強輕輕地在客房走進走出,一會兒倒溫水喝,一會兒洗漱,非常健康。蘇大強也不去招惹二兒媳婦,他雖然做家長了,可是長年累月被老伴兒教育慣了,老伴兒讓他對二兒媳婦十二分的客氣,沒事少招人家煩。
上三十的女人,一旦沒睡舒服,一張臉立刻反映出來。皺紋,色斑,皮膚頂着散粉不肯服帖。朱麗看着鏡子中的自己,簡直連生氣的力氣都沒有。從洗手間出來,見明成倒是沒心沒肺地又睡着了,一點不知道她有多難受,可是她又不好推醒了明成也不讓他睡。坐在牀邊漫無邊際地生了會兒悶氣,又不知道明成會什麼時候起來,出來隨便做了份麪包夾奶酪,給蘇大強也準備了一份,然後拿了一盒牛奶吃着出門。
明成好不容易纔起牀,起牀時候,太陽已經透過沒拉嚴實的遮光簾,將房間照得透亮。看看空空的另一隻枕頭,想了會兒纔想到,朱麗又加班去了。她現在怎麼沒完沒了的加班?明成有點抱怨。但是想到父親就要去簽證去美國,恢復兩人世界的朱麗肯定不會再這麼勤快加班,明成的情緒很快便好了起來。
他也是隨便地烤了片面包吃了。一邊吃一邊打開電腦,接收郵件。看到老爸腳步輕飄飄地在身後出現,便問了一句:“今天我休息,你想去哪兒玩?”
相比明成的睡眼惺忪,蘇大強則是紅光滿面,精神煥發。他笑嘻嘻地一迭聲地道:“隨便,隨便。”
“別總是隨便隨便讓我來想,你自己也動動腦筋啊。”明成一手捏着麪包,一手移動着鼠標。
蘇大強有點討好地笑道:“要不去郊外釣魚?你們小的時候我常去釣魚。”
明成看到信箱裡有幾封信,便坐了下來,一邊順口道:“行啊,有家魚塘……咦,大哥的信?”
蘇大強一聽是明哲的來信,立刻雙眼閃光地靠過來,看着明成點開這封信,兩人一起閱讀。但是,幾行看下來,兩人的臉都轉爲沉重。整篇看完,明成發了會兒呆,又將信看上一遍,才一隻手抓啊抓啊,從桌上抓到電話,他得立刻與朱麗商量。
但是,明成回頭一眼看到了滿面失望的父親,心中嘆息一聲,擱下已經抓起的電話,想到手機還在臥室門背後的褲袋裡。他不忙着起身了,手中的麪包也食之無味,被他扔到桌上。見父親憂心忡忡倒退着坐到沙發上,他才問道:“爸,怎麼辦?大哥那裡看來是去不成了。”
蘇大強一手扶着把手,一手老老實實放在膝蓋,好好坐在沙發上卻不靠背,模樣跟以前“四類分子”做檢討時候一樣的悽惶,當然眼睛也是看着地面的。因爲要出國,要跟着大兒子,蘇大強這幾天跟打了強心針一樣地恢復體質。閒時明成不在,他上網搜索美國地圖,尋找明哲家附近的旅遊景點。其實在明哲家即使不出去旅遊,單純坐在他家迴廊上面對着綠草如茵鳥語花香喝茶發呆也是舒服。他那麼幾十年一個人待學校圖書館安安靜靜地度過晨昏早就習慣,人多了的時候他反而不適應,不喜歡,甚至有點害怕。他喜歡明哲安靜的家。但是,他去不成了嗎?
“明哲那麼聰明,又是博士,會很快找到工作的吧,再說這回被裁又不是他的錯,招聘單位會諒解的。你跟他說說,我們簽證還是去簽了吧。”
明成心裡其實也是這麼在想,失業只是暫時性的事,但是誰能知道明哲什麼時候就業呢?明哲自己也不知道。他們怎麼好意思去問明哲要個確切時間。他皺眉想了會兒,有點不耐煩地對父親道:“目前美國it行業就業形勢不好,大哥即使水平再好,也得看有沒有空位置給他。大哥現在沒工作自己也心浮氣躁着,我們自家人別再去問他工作的事了。爸的簽證還是拖後吧,簽證是有時效的,你現在簽了,萬一這個時段內你沒法過去,不是作廢了嗎?作廢的話,會影響以後簽證。爸,你還是考慮下一步準備怎麼辦吧。”
蘇大強此生從來都是他老伴兒幫他拿着主意,眼下,當明成將神聖的決定權拱手送到他面前的時候,他忽然茫然了。明哲那兒暫時不能去了,那麼他將何去何從?繼續留明成家?回家住?換地方一個人住?還有其他嗎?似乎有很多的選擇,但是那些選擇又都不是他想要的,他最想去明哲家。他也不知道選哪個好,考慮半天,扶着沙發背緩緩起身,悶聲不響回自己房間去。
明成目瞪口呆地看着父親不發一言就走,愣怔片刻,趕在父親關門之前,大聲問了一句:“爸你到底怎麼想的?”
“你們決定吧。”蘇大強說完就關上了門,坐到窗邊飛快地拿起一本書來看,以小說來逃避外界,這是他一貫的做法。
明成只會呆呆地看着那扇關閉的門,兩頰越鼓越高,憋得久了,才“噗”地吐出一聲長氣,哭笑不得。難怪平時回家總聽不到爸的聲音,原來壓根兒是他自己不想發出聲音啊。但是爸不發表意見,不意味着他蘇明成也可以不聲不響將事情撂下,他還得將最終決定向大哥彙報呢。
他也進去自己的房間,關上門用手機給朱麗打電話。
朱麗已經到了辦公室,剛衝了一杯速溶咖啡提精神。在辦公室裡沒有煮咖啡的設備,講究不起來。
聽到明成的電話,朱麗再迷糊也醒了。“什麼?你爸得在我們家長住?明成明成,你答應了沒?”
明成對着朱麗坦白道:“我沒法答應。爸還不老,有手有腳,而且腿腳都還利落。一個人住,大家都自由,跟我們住,大家都不自由。短期住我們家行,長期不行。可是我問他怎麼想,他又蔫不拉嘰地不表態,我沒法跟他溝通。”
朱麗鬆了口氣,道:“對,就是這麼說。你爸與我們的生活習慣不一樣,他早睡早起,我們晚睡晚起,還有飲食習慣等等。大家互相遷就,時間長了肯定岀怨氣,反而影響團結。其實理智點考慮,他還是自管自地住,我們三家各貼若干錢給他請一個保姆照顧他的生活,專門照顧他一個人,他吃的也可以順心一點。再不行,你大哥現在困難,保姆費用我們岀三分之二。你看呢?”
明成抓抓頭皮,道:“我也是這麼在想,但不知道怎麼說出口。這話說出來好像是我光顧着自己舒服,把老爸往外扔似的,不知道他會不會想岔了。唉,其實他怎麼說都好,別一聲不吭鑽進他房間裡去。對了,朱麗,這裡面還有明玉的份,可她收到大哥郵件後還沒給我回話。”
朱麗聽到“明玉”兩個字,不由微笑道:“明成,照常規,你妹肯定不肯管你爸的事,最後你爸肯定是讓我們揹着的。我們揹着養爸的責任沒事,但是我們做決定的時候還是得通知她,讓她參與討論,起碼她得給個說法,以後有什麼事大家纔沒話說。別我們都管了,到時沒落下個好。她不給你回話,你做二哥的給她電話要求她參與討論啊。”
明成禁不住地點頭:“對,我等下給她電話,就怕她不來。朱麗,你說爸去不成美國,會不會另外找個風景好的,比如明玉的海邊別墅去住?如果爸這麼提出來,明玉不知道怎麼回絕。”說出來明成自己也詭笑,可能性不是沒有,他想象着明玉該如何拒絕。
朱麗微笑,她想得更多,“明玉拒絕或是其他,都是她的態度,我們只要看到她拿出態度就行了。這麼多年了,你難道還指望她拿出行動來?反正最後做事肯定是我們在做,我們只要她的態度就行,免得有事時候囉唆。”
明成道:“你是怕萬一爸有個七病痛的,她指責上我們?”
朱麗道:“是,有個防備。我們能者多勞可以,但我們沒法避免做多錯多,我們得爲自己打好預防針啊。你和明玉約時間吧,這事儘早解決。現在帶你爸出去玩玩吧,別嚇着他。你爸老了,大事還是我們替他擔着吧。”
明成聽了笑道:“賢妻,聽儂的。”
明成電話與明玉約時間。其實他是很不願意與明玉通話的,不知爲什麼,這個妹妹見了他總沒好氣,好像他是輩子的仇人。他不知道他哪兒惹她了。惹不起,躲得起,免得自討苦吃,但今天的事,明玉非參與不可。爸也是她的爸,她不能不管。起碼,如朱麗所說,她得給個態度。至於態度是好是壞不論,只要她拿出態度,他與朱麗以後也方便辦事。
明玉接到明成電話的時候,已經在辦公室裡上了兩個多小時的班。趁週末大多數人休息,她得把近期的銷售情況做一下分析,包括產品分類、地區分類、產品數量等的變化,她都必須每週總結一次,如有情況,方便下週立刻調整銷售策略。市場瞬息風雲,平日裡每天都有一份手下做的分析報告給她,但她還是喜歡週末自己看着那些會說話的數據親手做一份分析總結。
大哥的郵件她早就看到,當即便回了一個,說大哥如果有回國工作的打算,她可以幫忙。本來想給明成電話的,但是想到老爹在明成手裡,明成只有比她着急得多,她便安心等明成電話上門。果然不出所料。她也沒多餘的話,三言兩語與明成約了晚飯後父母老家會談,讓朱麗也到場,方便問題一次性解決。
明成答應。雖然父親是蘇家的,但是往後由他來贍養父親,肯定需要朱麗岀一半的力,討論時候,朱麗當然得在場。
明玉扔下電話,便心無旁騖地繼續她的總結,也只有週末時候纔有如此安靜的氛圍,讓她可以獨自深入地思考。
專心工作時候,時間過得飛快。完成作業伸一個懶腰,看時間已經可以午飯。她打一個電話給江北,“柳青,有沒有空,我知道有家湯煲店,味道極好。”
江北柳青長嘆一口氣:“是不是想安慰我?請我吃鮑魚吧,我最近迷這個。”
明玉笑一聲:“我最近也需要安慰。家裡人居然想到蘇家還有個女兒名叫蘇明玉,頻頻來電來郵提示我姓蘇,搞得我無所適從,需要有人幫我寬解。你請我吃飯吧。”
柳青悶哼一聲,道:“等着,我來接你。”
柳青,能拋媚眼發短信地勾引了孫副總的女友,自然有他與衆不同的風流態度。當他一手隨意地拎着灰色西裝,一身黑襯衫灰褲子地與明玉一起出現在“食葷者湯煲店”的時候,獲得裡面老少女子們的一致矚目。食葷者石天冬自然也看到了柳青,看到難得一笑的蘇明玉與柳青在一起語笑嫣嫣,看到兩人氣質風度如此接近,不由心痛,避進廚房做無視狀。
明玉進門沒看到石天冬,便與柳青各自點了個湯。今天她上了二樓,一樓的單人位容納不下兩個人。
柳青進門後便東張西望,他很好奇明玉會來這種店裡用餐,記得她從來都去比較上檔次的酒店用餐的,她怕小店不乾淨。但看了幾眼湯煲店裡面陳設,果然挺乾淨,只不知道明玉是怎麼找到這裡的。但他今天沒心情說別的,坐下就跟明玉道:“老懞想怎麼發落我們?跟你透氣了沒有?”
明玉知道柳青生氣,她今天找他出來就是爲這個。她將那晚與蒙總的談話與柳青簡單說了下,“孫副總現在說不走了,大概老懞答應了他什麼條件。所以老懞總得給你點顏色瞧瞧,讓孫副總順氣。”
柳青皺眉想了會兒,不以爲然。掏出香菸給了明玉一根,又幫明玉將煙點上,才點燃了自己的煙,深吸一口,道:“給我顏色,爲什麼連你一起發落?你考慮過沒有?”
明玉點頭,“考慮過。我想過兩個可能。一個是老懞不方便拿你搶老孫女友做藉口處理你,又在那麼短時間內抓不住你其他錯處,只好尋個銷售佈局方面的藉口給你點顏色,給老孫看着舒心,但順便不得不把我也處理了。他事先跟我打過招呼,料想以後也會補償。另一個是可能我有點小人之心,不排除老懞經過這件事之後,忽然警覺我們兩人在公司所佔比重太大,他不得不考慮,萬一哪天我們兩人翅膀硬了端了他的位置,把他以前端舊單位臺子的舊事重演一遍,所以他得開始找這個機會找這個藉口分我們的權。”
柳青斜睨着明玉,看到她神色平靜,非常不明白,道:“你是經我提醒纔想明白的,還是早就想明白的?我看老懞兩種想法都有,所以我才生氣。這麼幾年下來,都拿他當自己長輩了,他卻還提防着我,背後下黑手削我的權。不,還削你的權。你別沒事人一樣,在我面前戴假面就不夠兄弟了。”說話時候他不由得看向明玉背後,他看到有個高大健壯的男子出現在明玉身後,一臉欲言又止的樣子。
明玉看到柳青臉色有異,回頭看去,見石天冬站在她身後。她便微笑一下,道:“石老闆這會兒有空?”
“蘇小姐好幾天沒來了。”說話時候,石天冬不由自主地看看明玉手中的香菸,他怎麼也沒想到明玉會吸菸,明玉嫺熟的抽菸姿勢再一次顛覆她在他心中的高雅文靜形象。而且剛纔看她與桌子對面男子說話時候的神態,也與他平時所見全然不同,完全一副指點江山的中性態度。讓石天冬不自覺地就將後面的話嚥了下去。
明玉感覺石天冬有什麼話要說,但她沒鼓勵石天冬說出來,只吐出一口煙,微笑道:“這幾天忙,沒法過來吃飯。我與同事談點事,石老闆你忙你的。”
此話一岀,石天冬再無法厚着臉皮搭話,只好訕訕地走了。柳青在一邊饒有興致地看着這一幕,等石天冬走得看不見了,才笑道:“蘇明玉你走桃花運了,難得難得。”
明玉輕叱一聲:“廢話少說,不可能的事。柳青,當週二老懞不是做岀別的舉動,也沒一腳踢走孫副總,而是快速在我們兩個公司安插監理的時候,我已經感覺到了。我也有點失望,但是再一想,從他的角度來說,走出這一步是必然,他遲早得改原來的憑信任管理我們到用制度有效約束我們。換位思考,換成你我,坐到他這位置了,也會這麼做。所以,我就安心接受這一變動吧。”
柳青坦然道:“我無法接受。如果老懞跟我明講他需要引入制度化的監管機制,我無話可說,這是公司管理,不是朋友間玩鬧。但是老懞衝我們玩弄權術就不對了。我們一起這麼多年,有什麼話不能直說?他那樣做,太見外。讓我不得不反思我們之間的關係。”
明玉吸完一根菸,自動從柳青那裡再拿一根,自己點上,不由自主看了幾眼一聲“叮”響得極其純正柔和的打火機,微笑打了句岔,“你拿出來的東西總是高檔。”
柳青沒好氣,道:“回到正題,告訴我你怎麼看老懞這次的權術。別玩打火機了,你又看不出裡面的好處。”
明玉一笑丟開柳青的打火機,確實,她只用住賓館吃飯店時候隨手拿的,好用多用幾次,直到將裡面的氣體用完,不好用就丟開。抽屜裡有幾隻別人送的高檔打火機,但欣賞過後便遺棄角落,常用的還是一次性打火機。
“老懞對我,怎麼說呢,沒有老懞,就沒有我的今天。當年老懞像對待自己兒女一樣對我,對你也一樣,把自己一身銷售甚至做人本領傾囊傳授。我每次看到我犯錯誤,老懞痛心疾首比我還難受的樣子,我真是無地自容,他對我是真的關心。我長那麼大,老懞是第一個真心指點我關心我提攜我的人,我對他感恩戴德。說實話,我生活簡單,沒你消費高,我業務做得好,並不單純是爲了獎金那些刺激,主要還是想對得起老懞對我的好,不敢讓他失望。我今天這一切是老懞給我的,所以我這麼想,他想拿回去的話,我沒有怨言。他那麼做,肯定有他自己的考慮與苦衷,我支持他便是。”
柳青盯着明玉將話說話,但越聽越不耐煩,等明玉說完,他將手中的打火機往桌上一拍,手指擡起指了一下明玉,又覺得不妥,憤憤收回手,撐着桌沿道:“蘇明玉,你想標榜自己是吃苦耐勞忍辱負重的傳統中國婦女,是不是?你有沒有想過,憑你一流的數字記憶,憑你一流的宏觀分析,坐到你今天的位置,只是遲早的事。老懞對我們確實不錯,但他只是引領我們入門的人,而不是給我們一切的人,我們的天下是我們自己出力打下來的。我們之間是平等關係,而不是他是上帝,他想拿回去就拿回去這麼簡單。我們幫老懞打開市場,通吃全國,難道不是已經對老懞的最好報答?蘇明玉你的觀念不對,現在即使父子關係,也得講究個公平合理,難道你還想仿效什麼臥冰求鯉綵衣娛親之類的老套故事?我還是那句話,老懞不該使暗手。老懞的暗手說明一個問題,在他心目中我們與他的關係並不如我們心中設定的親厚,我們在自作多情。”
柳青一邊說,明玉一邊喊“冷靜”,好不容易柳青歇一口氣,明玉才道:“老懞做事,常出人意料。他準備引入監管機制,我想沒錯,但有關他的動機,我心中跟你一樣疑問很多。我想他不是傻瓜,這麼爲了一個老孫把他兩個親手拉扯起來的親信惹毛了,不值得。他應該還有其他考慮,我們拭目以待吧。”
柳青翻了個白眼,道:“廢話,你不如直說,你就是信任老懞,被他賣了你還給他數錢。蘇明玉,你不是沒分析能力的人,用腦袋想想好不好?我現在算是更看清了,老懞知道我是肯定走的,所以怎麼對我下手結果都一樣。知道你是肯定愚忠的,所以怎麼折騰你都沒後果。”
蘇明玉“噯”了聲,不得不承認柳青說得有理,憑蒙總對他們兩個的瞭解,肯定算得出兩人遇到壓迫各自會產生什麼反應。本來她心中還有一個疑問,想蒙總把他們逼急了有什麼好處,現在看來,其實一切都在蒙總算計之中。她不得不再三玩味柳青的這句話,“知道你是肯定愚忠的,所以怎麼折騰你都沒後果。”然後一聲嘆息,“柳青,無論如何,我準備愚忠到底了。蒙總是第一個真心善待我的人,在有一次他被我氣得揮起拳頭想敲我一頓,但最終重重砸在桌上敲疼他自己的那一刻起,我心裡開始把他當成我的父輩。猜疑歸猜疑,委屈歸委屈,我都要報答蒙總對我的真心對待。隨便他怎麼對待我。”
柳青聽了也恨不得揮起拳頭一拳敲過去。本來以爲蘇明玉挺瀟灑一個人,沒想到這麼想不開。“聽着,人對人好,都是有前提的。如果不是因爲你自己優秀,誰會善待你?怎麼沒見老懞善待別人?別一副小鬼沒見過大饅頭的樣子,我最見不得人沒道理的愚忠,對我愚忠也不行。”
明玉嘆道:“柳青你不知道,現在我成大鬼了,很多人千方百計想接近我,我已不稀罕。但是那時只有老懞和你對我好,那時我還是黃毛丫頭,你們無緣無故地善待我,你不知道我多珍惜你們兩個。看着你這幾天公然發脾氣,我替你們兩個難受,唉,我真不想看到對我最重要的兩個人生分。”
柳青瞥了明玉一眼,他大致知道她家的事,知道她在家是個不得寵的孩子,但今天這樣的話,還是第一次聽她說。他是個從小受盡寵愛的獨子,沒想到不受寵愛的孩子長大後心理會與他那麼不同,甚至,蘇明玉對待蒙總的心態有點扭曲。一直以爲她外表隨和,內心冷漠,沒想到冷漠的冰核下,她還有一顆那麼敏感那麼渴望被愛的心。正因爲蒙總曾經真心對待了她,她竟然血性報答。想想,柳青都覺得不可思議,起碼他自己做不到。他不由嘀咕道:“可惜我跟你熟得已經浪漫不起來,否則下手娶了你,隨身多一個會掙錢的老媽子。”
“嘿,嘿,吃起我的豆腐來了。告訴你搶來的女朋友去。對了,你非走不可嗎?”
“本來我一直在猶豫,說實話,以人家丈夫或者男友的身份擠入她家公司決策層,即使我原來有多大的能耐放在這兒,多少還是讓人有點看不起的,有吃軟飯嫌疑。但是老懞的作爲讓我寒心。他好像看出我是個不穩定因素,乾脆逼我早走早了。我畢竟已經跟了他那麼多年,他怎麼一點情分都沒有,只有赤裸裸的利益考慮。你看,我只有走了。”
“我總感覺其中有誤會。柳青,看我面上,再堅持三個月如何?我們都找老懞談談。其實你與你女友還沒領證,現在就離開公司,對你不利。你總得有點討價還價的資本,對吧。而且我不贊成把感情與事業捆綁在一起,那會讓你行爲被動。”
柳青聞言,沉默了許久,忽然伸出手,一定要與明玉握手。握手後,他才道:“你拿我當自家兄弟,纔會說出不怕我害臊的話來。可是你沒覺得我現在是被老懞逼得騎虎難下了嗎?我現在還有退路了嗎?”
明玉愣了下,“你還是沒打算對你的女老闆女友認真?”
“本來想認真的,可現在兩人的關係牽涉到太多利益,越想越沒意思。感情與事業捆在一起,可能最後不得不爲了事業經營感情,那樣子我還是男人嗎?可是,利益的誘惑又非常大,這邊老懞又在身後逼着我。蘇明玉,我很矛盾,我最近脾氣很大。”
明玉看着眼前這個憂鬱的英俊小生,柳青的煩惱,是他又想功利,又想純粹,所以難以取捨。她考慮了會兒,道:“柳青,我堅持人格獨立。”
“可是老懞逼我。”
“老懞有沒有逼你還難確認,但是你肯定在逼你自己。你別都賴老懞身上。”
“你偏心老懞,爲老懞做說客。”
“一個是我長輩,一個是我兄弟,我偏心誰?我建議你先別浮躁,穩定下來,以不變應萬變,好好想想。”
“三個月,我答應你三個月。這三個月裡面,老懞即使騎到我頭上我都不會吱一聲。”
“行,但願三個月後會出現轉機。你不許賴。”
柳青點頭。決定下來三個月不變,他心中的浮躁果然消退不少。他忽然道:“蘇明玉,公司上下很多人怕你,你太堅強太冷靜,絕對的不近人情。好好找個人談一場戀愛吧,把自己搞得有點人味。”
明玉不解,“談戀愛與人味有什麼必然聯繫?我現在不好嗎?博愛,慈悲。要不我三天不洗澡,保證人味十足。”
“博愛慈悲是拿來形容沒溫度的菩薩的,你是人,女人。明天開始我給你介紹男人,你答應我一定要參加相親宴,否則我不答應你的三個月。”
明玉笑道:“饒了我吧。又不是沒人向我示意,是我暫時沒時間應付這些。你別給我安排相親,否則我跟你斷交。”
柳青一笑,不答應。“剛纔那個石老闆對你有意思。”
明玉翻個白眼,不去理柳青,才注意到周圍吃飯的人早變得稀稀拉拉,原來他們說話說了太多時間。“快點吃,別光顧着說話。”
柳青攪攪冷透了的湯,起身道:“我下去叫點吃的來。湯冷了沒法吃。”
明玉不理他,只管自己啃湯裡面的嫩玉米。冷就冷了嘛,又不是冷到沒法吃,柳青就是臭講究多。
沒想到柳青再回來,親手端了一盆白底虎皮紋的蒸食上來。她伸出勺子就來一口,甘甜潤澤,口味一流,果然是食葷者的出品。“這什麼東西?”
“你那個石老闆送的體己菜。好像是棗泥蒸山藥泥。”柳青有點擠眉弄眼。
明玉一聽,想爭口氣不去吃。但是又忍不住,尤其是看到柳青狼吞虎嚥地侵吞山藥泥,眼看被他通吃,她忍無可忍,只得投降。雖然她不明白自己爭的是什麼氣,而且,既然爭氣,還來這兒吃飯幹什麼。
下來見到石天冬。石天冬只是在廚房門口遠遠地跟她揮別,她覺得心裡有點不舒服。好像石天冬慢待了她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