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出差兩天回來,案頭堆積如山的文件。主要的處理完畢,已經是晚上八點多。抱着僥倖,她來到食葷者湯煲店,希望能喝到一口溫暖的湯水,安慰一下被酒精漂洗兩天的胃。當然,不出所料,一樓那平日裡碎珠似排列的湯煲,今天只剩一隻,後面掛的牌子是苦瓜黑魚湯,不是明玉喜歡喝的。
擡頭,見食葷者從裡面走出來,神情有點說不出的味道,似是躑躅不前。明玉見此裝作沒看見,微笑道:“生意簡直好到人神共憤,看來沒得吃了。我把外賣的賬結一下吧。”
食葷者幾乎是毫不猶豫地道:“有,怎麼會沒有,你等我十分鐘。”
因爲身居高位,手中抓權,明玉已經習慣別人對她特別優待,只要對方別優待得過分,一般她就是笑納。面對很可能是食葷者給予的特殊優待,她大方地說聲“謝謝”,便坐到老位置等待。她並不是個閒得下來的人,坐下,便下意識地抽出一份她分管的江南銷售公司與總公司分廠的協調會議紀要來看。這種例會她現在愛理不理,集團公司規矩嚴格,岀不了大事,如果有大事的話,會議現場他們就會打電話向她告狀。但紀要還是要看看的,以防萬一。
紀要由文員草擬,肯定是不溫不火,如實反映。審批由雙方與會負責人籤閱,往往籤閱時候,各自會加入會上沒有說清或者不便說明的隻字片言,而那小小几個字的加入,往往指點各自人心走向。明玉要找的就是那幾個意味深長的字。除此,通篇都是廢話。
一個個字地看下來,不出所料,在三分之二位置處,看到三個字。明玉抿嘴一笑,取出自動鉛筆,“嗒嗒嗒”摁岀筆芯,在那三個字周圍淡淡畫了個圈。一看就知道是她狡猾的人精手下們乾的好事,悄沒聲地在紀要上埋下小小伏筆,以後出事便找不到他們,他們儘可以偷個小懶,但是總公司分廠的人可能到時得吃個啞巴虧。她可不能讓幹了好事的手下放心睡懶覺,明天早會她得點明一下,收收他們的筋骨。
此時明玉的笑容絕不文靜也不高雅,食葷者看在眼裡,只覺狡猾。他心中咯噔一下,酸酸的味道衝向腦門,但還是強自抑制了,告訴自己才認識這個女孩沒幾天呢,怎麼可能有太多感覺。他將手中的菠菜牛肉丸子湯放到明玉手邊,故作若無其事地道:“十分鐘,不多不少。”
明玉擡頭微微一笑,順手將會議紀要放回包裡,看着一碗碧綠清脆,濃香撲鼻的湯滿足得只會嘆氣。“老闆親自出手,果然不凡。謝謝你,可以坐一會兒,問你打聽些事嗎?”
食葷者長腿一收,坐到明玉旁邊的位置上,微笑道:“是不是想問蘇老先生的事?你出差回來還沒回過家嗎?”
明玉不想跟任何人說明她家的情況,只含混其詞地“唔”了一聲,便轉個彎子從另一方向爭取了主動,“看來是你親自送去的?哎呀,真感謝。”
食葷者沒有作態,實事求是地道:“前天中午蘇老先生走路還需要人扶着,晚上自己可以走路,不過走得不是很穩。看來康復得挺快。看來他們都猜不出是你叫的外賣。”
“這很正常。”除非是岀老媽去世那樣的大事,否則他們不會想到通知她蘇明玉。不正常的是大哥。但明玉心裡卻又分明知曉自己好像還挺歡迎大哥發來的通知,這人真是有點犯賤了,沒事找事。“沒想到你還真送了晚餐,看來我父親挺喜歡你送的午餐,謝謝你。他吃了什麼?”
食葷者略微猶豫了下,道:“你父親中午吃的是雞粥,晚上吃的是牛肉粥,好像都挺喜歡。本來我想昨天再送過去,但被你先生拒絕了。”
“我先生?”明玉愣了一下,隨即道:“跟你差不多高,有點胖的人?”見食葷者點頭,她不由得笑道:“是我兄弟。”心裡則是冷冷地想,明成太狹隘了,她不過是送口湯水上去,有必要這麼拒絕嗎?
食葷者聞言,眼睛裡兩朵焰火“砰”地散發出來,映亮了他整張黑裡透紅的臉,一張臉頓時喜氣洋洋,哈哈大笑。他原來的判斷沒錯,一個經常獨自在外就餐的人,肯定是個單身。“哈,那你兄弟肯定是誤會了,他口口聲聲讓我不許打他太太主意,拒絕我送餐上門。我還說……”
“是啊,太混了,想哪兒去了。”明玉一邊隨口答應着,一邊心說,明成不會想到是她出面送的餐倒也罷了,怎麼能異想天開想到食葷者是他老婆的追求者?難道是食葷者在蘇大強面前表現得太過殷勤?明玉心中警覺,不對,送外賣哪有老闆親自出馬的道理,而且,她點的只是他們店的出品——湯,而食葷者卻非常體貼地送上最合適的粥,這其中帶有太多曖昧色彩,難怪有個漂亮老婆的明成會心生懷疑。她掩飾住心中的狐疑,微笑道:“我兄弟娶了個人見人愛的太太,所以他天天警鐘長鳴,真對不起你。”
這時一個小二走過來,跟食葷者道:“大哥,樓上客人走光了,我們清理好關燈了。”
食葷者手一揮,“回家吧,早點休息。”
話音一落,男男女女的小二們都冒出來與食葷者擊掌,響亮一掌之後,才各自開開心心地下班回家。明玉在旁邊看着覺得新鮮,如此融洽的上下級關係,她的公司只有在尾牙時候,她豁出去被手下們痛灌一遭讓他們泄憤了,纔會有這種大家呼嘯着擊掌道別的情形出現。平時大家雖然嘻嘻哈哈,做銷售的不可能太正經得起來,但沒食葷者這邊的融洽。
明玉在一邊趕緊加油着吃,不好意思耽誤人家食葷者的下班時間。但等人都走光了,她還是好奇地問一句:“我兄弟有沒有跟你打起來?他好像護老婆護得很緊。”
食葷者回頭看住明玉大笑道:“看那樣子,你兄弟很想跟我打架,是我先退了。”他當時聽明成口口聲聲說他騷擾人家的太太,心中憤慨,他纔不是這種男人,知道人家羅敷有夫,他纔不會上門騷擾。所以扭頭就走,明成準備抗擊來敵的決心落空。
明玉被食葷者的目光看得有點不自然起來,別的男子拿各種目光看她,她都有應對,卻對食葷者的目光有點無所適從,乾脆低頭喝湯。但被人如此看着,喝湯也彆扭。她甚至不想去深想昨天明成與食葷者的對立原因,那太突然,她沒有準備。
但食葷者似乎是打定主意不讓她有所準備,遞來一張名片,道:“我網名是食葷者,真名姓石,石頭的石,叫天冬。石天冬。我怎麼稱呼你?下次打電話來訂餐,我們省得說明,啊,我是那個常來坐一樓一個人對着牆的那個,哈哈。”
生意場上,明玉最擅長的是在觥籌交錯間快速與客戶培養感情,加深聯絡,但是面對石天冬的熱絡,她頗不適應。她不喜歡與人私交過密,對於如此快速的親密自然更生抗拒。她當然不會掏出名片交換,但她只是技巧地反問一句:“你說我姓什麼。”
石天冬撫掌大笑:“我怎麼犯渾了,你當然姓蘇,你是蘇老先生的女兒。”
明玉擱下調羹,笑道:“可不是。我吃完了,石先生,我們結賬。你別客氣,我先算給你聽。雞粥牛肉粥按雞湯牛肉湯計價,但因爲粥是特製,價格翻倍。算是十元。雖然是老闆親自送餐,但是這個我不管。我按照平時外賣附加費付費給你,兩次,合計九十塊。再加今晚的特製牛肉丸子湯,也按牛肉湯翻倍計算,總共是一百三十塊整。你找我二十塊。”
石天冬抽走五十塊,將一百塊推了回去。“沒你這樣算的,本店向來優惠常客,爲常客做些事是應該的。”
明玉料想石天冬也不會多收,但他只收五十塊真是太少,簡直是意思意思了。可這個時候與他爭論應該收多少可能會引出一些有的沒的的私話,還是免了。她收回錢,便自覺將笑容變回職業,說話間若有若無與石天冬拉開距離。“多謝,那我就不客氣了。不過你這麼優惠,常客會愧疚得以後不敢上門再佔便宜。”
石天冬愣了一下,才道:“朋友間幫個忙總有的吧,不能事事用錢來結算。我想認識你這個朋友,感覺應該會很投緣。”
明玉起身,將手伸給石天冬,禮節性地微笑道:“很高興認識一個美食家朋友。”
石天冬被迫着與明玉握手,但從明玉的笑容裡,他感受到說不出的冷漠,知道人家在敷衍他。他有點沮喪地放開明玉的手,可還是使勁說出一句話:“我送你回家吧,天很晚,一個人回去不安全。你稍等片刻,我關燈關門。”
明玉想說不用,但話到嘴邊被冒上來的一個主意打斷。石天冬太熱情,她有辦法讓石天冬對她退避三尺,但她依然可以來此喝美味燉湯。是,她放不下這等美味享受。明玉這樣告訴自己。
石天冬出來,拉下鐵門。看到靜靜等在一邊的明玉,心中又是歡喜,總算她讓他送。他忙指着一邊道:“我車子放在那裡,你這兒等着,我開過來。”
明玉將手指向對面,淡定地微笑道:“我的車子在對面,我過去取一下。”
石天冬又是愣了一下,今天怎麼事事岀他意料。他忙說“我陪你過去”,大步跟上。明玉人高腿長,走路飛快,石天冬也不示弱,兩人如同競走。
一起走到一輛白色奧迪車前,明玉打開車門,才又矜持地對石天冬道:“需不需要我送你?”
石天冬忙道:“不用不用,你早點回家。”
明玉這纔拿出名片遞給石天冬,用她平時肯定手下工作的語氣客氣婉轉地道:“你店裡的湯煲都很好吃,以後還要經常光顧。”等石天冬接了名片,她便回身鑽進車裡,降下車窗說了聲“再見”,便嫺熟地擦着石天冬將車開了出去。
她欣賞這個石天冬,但是他太主動太熱情太急切,讓人不慣。她從小習慣沒人關注地活着,不習慣被人迫得太近。她只有拉高姿態,拿出態度,亮出身份將石天冬推開。石天冬如果是個知道分寸的,應該不會再黏糊上來,如果不是個知道分寸的,那她以後只有放棄好喝的湯煲了。那真是太可惜。
石天冬看着明玉雪白的車尾亮着鮮紅的尾燈揚長而去,心中說不出的失落。他感覺得出這位蘇小姐喜歡他店裡的湯煲,但似乎並不因此而喜歡與他交個朋友。剛剛誰都能察覺得到蘇小姐的疏遠,何況石天冬並不是個笨人,他不過是一廂情願地想認識她而已,所以才面對人家的疏遠不管不顧,有點自作多情。
但是,她一個人孤獨地坐在一樓大廳吃飯的時候,那模樣多讓人疼惜啊。她長得高,但不肯俯首狂喝,總是多要一隻小碗,將大碗裡的湯盛到小碗裡端着喝。她好像總是在別處餓得發慌,到他店裡,進門就急迫地穿梭於湯煲陣前,盯着小二盛出來,然後一聲不響地飛快吃完,自己跑賬臺結賬,然後很快走人,從不與人多說一句廢話。她好像很忙,所以她吃得大葷大油,卻依然高瘦。有時候石天冬都懷疑她有沒有吃岀湯的味道。但從她一而再再而三回頭來看,她應該是喜歡他這兒湯的味道。
她總是行色匆匆的樣子,究竟是什麼工作讓她如此繁忙?而且,她叫蘇什麼?她終於肯告訴他。石天冬雖然從明玉那兒受了冷遇,但還是非常想了解明玉名片上面寫的究竟是些什麼工作。他興沖沖走到燈光亮堂處,仔細一瞧,不由“咦”了一聲出來。蘇明玉,很普通的名字,但石天冬從中看出婉約柔媚清麗,他就有這種法眼,多貼切的名字。然後,是蘇明玉的單位。讓石天冬驚異的是明玉的單位。衆誠集團如今在本市呼風喚雨,勢頭強勁,大家都知道,他們的產品高端,管理先進,利稅驕人,福利優厚。石天冬接觸的網友中,有人就是那家集團公司職員。網友說起集團公司下屬江北江南兩家銷售公司的年輕老總,戲稱他們是“北喬峰,南慕容”,兩個都是老闆的心腹愛將,能力超羣。石天冬沒想到這個傳說中的“南慕容”居然就是經常到他店裡吃飯的蘇明玉。
石天冬這下有點理解爲什麼剛剛蘇明玉無視他的殷勤,人家一叱吒風雲的大女子,怎麼看得上他這樣一個小飯店老闆做朋友啊,想與她做朋友的人多了去了。她不過是喜歡到他的小店喝口湯,飽個肚,他以爲來多了便是朋友,還真有點想入非非。而且而且,他居然還以爲她婉約嬌柔呢,她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嬌柔?她嬌柔了,手下的人肯聽她的?憑常識想都知道不可能。
但石天冬很想推翻常識。他腦子裡的蘇明玉是那個孤獨清冷獨自對着牆壁吃飯的瘦弱女子。她的肩膀窄狹,她的纖腰不盈一握,她細長脖子上頂着的短髮腦袋並不碩大,而那小小臉上,有閃亮的大眼,她總是以微笑說明她想說的事。石天冬想象不出蘇明玉如何運籌帷幄,那麼纖弱的一個人,怎麼挑起如此沉重的擔子?難怪如此消瘦,她肯定在超負荷運轉。難怪她永遠是行色匆匆,比如今晚,肯定又是忙到廢寢忘食,這麼晚纔來吃飯。
可憐的人。都不知道生活。
石天冬心中差點被嚇退的憐惜捲土重來。瞥一眼給他提供照明的燈火輝煌的五星級飯店,那家明成與朱麗最喜歡過來吃西餐的五星級飯店,吹着口哨走了。口哨的調子是《桑塔露琪亞》。
賓館一個按摩房的包廂裡,輕輕迴旋的背景音樂也是《桑塔露琪亞》。牀上俯躺着兩個男子,因爲俯躺,肥凸的肚子被擠向兩邊,軟軟地攤在牀上,肥而且白。從上面看去,這兩人似乎是虎背熊腰。其中一個揮手讓已經做好服務的閒雜人等出去,對着另一個閉目養神的輕道:“蒙總,今天讓我來,是爲南北銷售公司的事吧。”
另一個正是明玉社會學的啓蒙老師,集團董事長兼總裁老懞。他聞言並沒有睜開眼睛,只簡單吐出幾個字,“你說說。”
那人小心翼翼地研究了一下蒙總的神色,沒看出什麼山水,心中有點沒底,但還是不得不說,因爲他面對的是蒙總。“鑑於公司內部不斷有傳聞,說江南江北兩大銷售總經理可能被人挖角,然後與我們集團對立。我想到,我們集團公司對銷售的依賴非常之大,這點蒙總應該最清楚,當初您拉大部分銷售人員從舊集團出來開創新事業,失去強有力銷售人員的舊集團從此一蹶不振,這是前車之鑑。所以我就此問題小小做了調查。”
蒙總依舊閉着眼睛,但用一聲“唔”,表明他正聽着。
那人才繼續道:“經瞭解,挖江北與挖江南的不是同一家,挖江北的集團公司是女性當家,挖人的目的公私兩便,但因爲行業相異,不會成爲公司未來的競爭對手。江北與對方女性當家最近頻頻接觸,也可說成是岀雙入對。”
蒙總的一聲“唔”尾音吊了上去,忽然嘿地一笑,“招贅啊。那得先問問我。繼續。”
那人見看到效果,臉色放鬆下來,繼續道:“反觀江南,與對方公司幾乎看不出有什麼接觸,對方公司就是隔壁省的鎏金集團。但是據江南公司人員反映,江南通過此次進軍西南行動,大刀闊斧架空原本從總公司分離出去的元老骨幹,大力重用培育親信,逐步形成少數親信掌握絕大部分資源,而其他人等遊離於江南公司邊緣的局面。照此下去,如果江南在某天一舉率親信投靠鎏金,我公司所有長江以南市場將全軍覆沒。江南纔是最大變數。”
隨着重重的一聲“唔”,蒙總才撥開核桃般的厚重眼斂,小小的兩隻眼睛盯了對面牀上的人一會兒,雙手一撐,肥胖的身體滾下按摩牀,飛速穿上衣服,簽單就走。彙報的那人連忙跟上,兩個胖子旋風一樣刮岀酒店,一起上了一輛奧迪a8。但蒙總卻對跟上來的那人道:“你自己回家,我找江南瞭解情況。”
那人連忙下車。公司裡高層都用江南江北稱呼江南江北銷售公司的老總,這最先還是蒙總的發明。江南江北做生意魄力驚人,做人所不敢想的事,行人所不敢行的道,一向也爲喜歡兵行險着的蒙總看重。但這樣的人,手下刀子也鋒利。蒙總找江南正面對決時候,外人誰敢向那暴風眼接近一步?除非是江北。
明玉纔到家門,才換上寬大毛衣,剛打開電腦不久,就聽手機鈴聲召喚。看了眼顯示,她便道:“蒙總,我上哪找你?”
蒙總也沒廢話,“開車出來,我很快到你們小區。有事情問你。”
明玉關了電腦,也沒再換上職業裝,抓起鑰匙便衝下樓去。這個蒙總,非常心急,有次心急時候抓了旁邊人的領子一把拖走。他有事找的時候,如果有本事,最好是騰雲駕霧趕到他身邊。
明玉緊趕慢趕開車到小區門口時,正好看到蒙總下車,她將車開過去接上。當然,她下車爲蒙總打開車門,有馬屁成分,但更多是對這個實幹家發自內心的敬重。
蒙總開門見山:“傳說鎏金全力挖你過去?”
明玉奇怪他怎麼會知道,便也直說:“不止鎏金,還有兩家,都是通過獵頭公司找我。”
“另外兩家是誰?”
明玉笑道:“這是道上的規矩,我與獵頭公司之間信守君子協議,彼此都不對外透露有誰挖我。除非我對收入不滿,想拿着別人的開價要挾蒙總。我目前不想要挾蒙總,不說。蒙總去哪裡?”
蒙總聽了忍不住一笑,道:“車上說完,說完就送我回家。”
明玉想了想,“有人向蒙總說我壞話了吧?怎麼半年前鎏金聯繫我的事,這幾天纔給搬出來中傷我?我最近砍了幾個老臣,早就在等人告發我了。”
“怎麼回事?”
“老倪他們幾個一直埋怨不受重用,這回開拓西南市場,我放手讓他們去幹。結果老倪帶領三個他的老兄弟過去折騰了近一個月,推廣經費問我報銷了三十多萬,只給我帶來一百多萬的短期業務,還不如原來兩廣地區每月銷向西南的量,反而引得鎏金他們幾家發現動向,也開始向西南進軍。時不我待,我只有大前天親自過去撤了老倪,換上新人。我不過去,老倪拒絕移交,恁地囂張。”
蒙總點頭,這就是了。近期一直聽到有關江南江北兩員大將的傳聞,聽得他心煩氣躁。公司其他人反水,只要不是集體造反,他都不在意,唯獨這兩個人如果同時反水,他將蒙受重大損失,這種損失的滋味,他以前曾送給舊公司品嚐,舊公司至今無法重振。所以他今天才找了專人過來問話。說到江北的時候,他信,心中已在悲嘆他得失去一個愛將。說到江南的時候,他本來也信,鎏金最近正有一資金雄厚股東加盟,他們蓄勢待發,最佳捷徑便是從他身邊挖人,而且是連根一窩端。他們會找到江南,他一點不覺奇怪。所以他才心驚。
但是,當他從來人口中聽到江南謀反步驟時,反而心頭一塊大石落地。江南江北兩個都是他親手帶出,他熟悉他們兩個,甚至超過熟悉他的親生兒子。猶如他了解江北喜歡風格獨特的風韻女子,所以惋嘆將失一員大將一般,他也清楚江南此人雖然給人潑辣熱情的感覺,但其實此人面熱心冷,整個公司能真正走進她小圈子的只有他與江北。所謂她組織親信形成小團體的言傳,一聽便知這是謊言,江南沒有親信,她的手下,誰做得好,誰得到相應地位收入,誰做得不好,誰被置換位置,她不會對誰格外留情。至此蒙總才恍然醒悟,看來有其他暗流掩藏於江南江北危機之下。
他稍微思索了會兒,又問:“江北究竟怎麼回事?我本來看好你們兩個。”
明玉聽了不由笑岀聲來:“江北,這臭小子,我會要他這個花心大少?他看着孫副總不順眼,硬是拋媚眼發短信,把孫副總拋妻別子追求來的女朋友追到手了。他這會兒正後悔呢,那女子不是輕易甩得脫的,女老闆有的是手段。”
蒙總聽了也笑,他手下兩大弟子,一冷一熱,江北表面上是個冷麪小生,可私底下說起話來能笑死人,是個最熱情活潑的。但蒙總才笑岀幾聲,便戛然而止,自喉嚨底下滾出一聲自言自語,“原來如此。”
明玉見是有異,便閉住嘴不再出聲。看情形,蒙總好像發現什麼重大問題。
她默默開車,到蒙總在市區的住宅前時,見蒙總依然凝神想着心事,就自作主張又將車開了出去,乾脆上外環線繞圈。
過了很久,蒙總才道:“看來有人已經裡應外合開始着手蓄意搞亂公司。蘇明玉你聽着,只要你與江北兩個不動,公司岀不了大事。但你們得給我看住下面的人,不能放過任何細微動向。任何有關我將對你們兩個不利的傳言,你們都不能信,即使我有行動對你們不利,那也是做給人看,你們暫且忍耐。你答應我。”
明玉沒有立刻答應,只是細細想了想,才道:“對了,我說鎏金挖我的事怎麼會流傳出來,看來是他們自己放出來的風啊。真夠狠。蒙總你不如直接找孫副總攤牌,擒賊先擒王,免得公司內部因爲政治鬥爭而人心惶惶。”
蒙總陰惻惻地道:“用得着你說?你這就送我去孫副總家,我今晚就找他談話。”
明玉立刻飛着眉毛笑道:“大佬,我最佩服你的當機立斷。我願意毛遂自薦做保鏢。”
蒙總非常不屑地瞄瞄明玉竹竿子一樣的身材,鼻子裡“哼”岀一聲,“唯恐天下不亂。”頓了頓又覺還沒說盡興,又補充一句:“好好找個老公嫁了,省得沒人管飯。”
明玉笑了笑,不知不覺想到可以管飯的石天冬。可是一個人管了她的胃,肯定也想管住她的心,走進她的廚房,就想走進她的心房。人與人之間太過接近,難道不覺得累得慌?到時對方諸多要求,諸多需索,她真是連扯下面具放任自由的些許時間都得被剝奪了。這等生意,着實太不划算。不如淡淡如君子之交,還可以閒暇時候稍微聊上幾句,給生活添上一朵燦爛小花。
明哲站在餐廳落地大玻璃門前,對着門外燦爛的春天發呆。剛剛接明成郵件,說父親身體已經康復,白天可以獨自下樓去小區中庭散步。他們又已經在上海領事館預約,下週二帶父親去上海簽證。因爲父親已經去過一次美國,估計這回通過問題不大。
面對明成信心十足的郵件,明哲卻是欲哭無淚。回美國已近三週,面對的事情從失業到找工作無着,沒一件事讓人順心,每一件事都需他打起十二分精力。漸漸的,母親去世的打擊與沉痛自動從他心中退位,讓位給目前不得不面對的柴米油鹽。他也漸漸意識到自己回國時候犯的一個重大錯誤,他拿什麼來養將來美國的父親?讓父親一起受苦嗎?或者真讓寶寶回國,接替父親來美國?
爲了節省開支,已經開始由明哲自己在家帶着寶寶,只有在他出去面試時候纔將寶寶託給專人看護。他們也在其他方面計算。兩人一起出去的時候,改用吳非的日本車,功率比較小一點。原先經常上附近的韓國店購買屬於鄉味的新鮮菜蔬特色調料,聊慰思鄉的胃,而今只好忍痛放棄,徜徉於千年不變的幾色蔬菜中間,愁眉苦臉考慮如何變着法兒調動胃口。生活質量直線下降。
明哲現在最大的夢想是,在父親來美國前,他的工作能夠得到落實。他非常不願意在充滿期盼的父親拿出簽證之後,他卻發郵件過去讓他將行程推後,那時,他必然得說明原因,他難以啓齒。自從出國之後,他聽得多的是國內親戚朋友帶着嚮往的眼神羨慕他在美國賺美鈔賺大錢的話語,從來是天之驕子的他,如何敢自己出言打破別人加給他的光環?即便是爲了好強的母親的面子,他也不敢。所以剛工作與吳非新婚回國一趟,他爲了這個光環而打腫臉充胖子,帶去無數很拿得出手的禮物,博得親友一致豔羨。他現在難道要自己出腳將自己踩回塵埃?而且他懷疑他嚮明成說出他目前失業,請父親推遲來美的話,明成會不會懷疑他撒謊目的在於不肯贍養父親。他唯有寄希望於發出去的一封封求職函了。而希望,總是與實際之間有一段不可測量的距離。
事已至此,吳非反而不再就蘇父過來問題發表意見。艱難的生活已經擺在面前,冷靜下來的明哲已經深處其中。她堅決不肯將命根子似的寶寶送回國內,她受不得骨肉分離之苦,這一點,她已經嚮明哲攤牌,而且她再次婉轉地嚮明哲指出,這個時候請他父親過來,顯然不合適。但是,多的她就不說了,再說就有落井下石之嫌。明哲此時不好過,她心裡清楚。就讓明哲自己去做決定吧。未來的生活,走一步,是一步。先等着希望,實在不行,事到臨頭再做決定。
而明哲這時候反而希望吳非像他接到母親噩耗那一天一樣,激越地提出自己的想法。他看到自己心中有個小小的魔鬼在蠢動,需要有外力牽引一把,讓他可以對着父親說不,或者是提出一個折中的辦法。但是,吳非就是不再主動提起了。明哲被自己的理智逼迫着一點一點地承認自己當初答應父親來美國這個決定的魯莽。可以說,父親來美國,誰都不好過,包括父親。但最可憐的不是他蘇明哲,而是吳非。她一個人上班掙錢養家,已經非常不容易,她還面對着有可能爲留住父親而不得不送寶寶回國的生離局面,這讓吳非如何承受?
明哲委決不下,慢慢走到寶寶的牀頭,現在該是寶寶起牀的時間了。小小的寶寶雙手握着小拳頭,嘟着嘴睡得正香,周身散發着甜甜的奶香。忽然,她不知道想到什麼,小小的眉頭皺了起來,一張小臉慢慢急岀紅暈,雙手雙腳也跟着不耐煩地舞動,將毯子踢得蓋不住身子。舞了會兒,小手往臉上一抓,兩隻清澈閃亮的眼睛便睜了開來。眼睛一看到恭候在牀邊的爸爸,她的小臉立刻多雲轉晴,小拳頭支在嘴邊對着明哲笑,嘴巴里含含糊糊地歡呼着“pa,pa”的聲音,那是她在叫“爸爸”。
聽着寶寶的笑聲,明哲剛剛煩惱纏身的心情立刻輕鬆起來,他長一聲短一聲地叫着“寶寶寶寶”,想抱起寶寶給她穿衣服。可是寶寶早就像小蟲子一樣拱起來爬開,不讓明哲碰到。明哲也不急着抓寶寶,只是伸出手指這邊抓抓,那邊抓抓,逗得寶寶“咯咯”笑着滿牀亂爬。因爲有寶寶的笑聲,有寶寶做伴,失業在家的時間才過得輕鬆。明哲黯然想到,吳非最近難道就不心焦了嗎?但因爲回家有寶寶的笑容。兩個大人,竟都需要小小寶寶的安慰。如果……如果送寶寶回國?明哲忽然想到一件事,他敢提出送寶寶回國,吳非會不會以離婚呼應?畢竟,吳非作爲他的妻子,雖然有共同供養他父親的責任,但是,他能把她逼急了嗎?
他不能總把壓力往吳非肩上壓啊。
明哲不得不做出選擇。在事態進一步向前推進的時候,他必須做出決定,再不能鴕鳥政策,等待火燒眉毛。
明哲一隻眼睛留意着在地毯上時爬時走的寶寶,一隻眼睛看着電腦,開始書寫他有生以來所面對的最艱難的一封郵件。這封郵件同時傳給兩個人,明成與明玉。如果這時是與兩人面對面說話,明哲一定會避開眼睛,不敢直視。他難以啓齒。但是,面子不得不向現實屈從。
這個時間,明成明玉那兒正是深夜,他們暫時都收不到他發出的電郵,明哲有種被判死緩的感覺。按下“發送”後,明哲不敢查看郵件,其他郵件也不想看了,大手一操,抱起寶寶出門閒逛。
門外是繁花似錦,小鳥們松鼠們在樹枝間跳躍嬉戲。明哲專心地逗寶寶玩。舉起她看樹杈上的鳥窩,窩裡探出好幾只小鳥頭衝寶寶尖叫。抱着寶寶追逐一隻小松鼠,樂得寶寶笑得“呷呷呷呷”的。又翻過一個小山包,看一汪湖水上面遊動的野鴨子。到社區圖書館,帶寶寶看好看的立體書。寶寶一路高興,小小人玩瘋了。回來時候早累得不支地睡在爸爸溫暖的懷抱裡,身上還裹了爸爸的外套。
明哲這才安靜下來,抱着寶寶穿越小山包上的小路大步回家。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口袋裡給寶寶準備着的餅乾牛奶早空空如也,明哲自己卻不覺得餓。他們確實走出太遠了,回來竟走了好長時間。回到家門口,裡面已經亮了燈。門口,是引頸等候的吳非。
吳非幾乎是一看見明哲就衝了下來,搶一樣的接過他手中的寶寶,氣急敗壞地控訴:“你出門怎麼都不帶着手機,字條也不留一張。嚇死我了,寶寶沒事……寶寶睡着了?還好還好,我真是急死了。你起碼……”
“非非,我今天發郵件給明成明玉了。”明哲的聲音有點空洞,看到吳非,他憋了半天的力氣終於鬆弛下來,與寶寶玩了半天,整個人說不出的累,“我讓他們自己商量着贍養我爸,暫時別送我爸過來,我這兒現在沒有贍養條件。”
吳非聞言吃驚,將眼睛從寶寶臉上轉移到丈夫臉上,但是丈夫的臉早垂到胸前,廊燈下模糊不清。她怎麼也想不到明哲會自動發函阻止他父親來美,雖然她一心不想公公此時來美,但是……她知道,要明哲發出這份郵件有多難。這也是她後來沒再出聲阻止的原因,她太瞭解明哲。
吳非愣了會兒,嘆了口氣,上前貼到丈夫身邊,禁不住地默默垂淚。爲明哲,也爲眼前這不可測的暗。貧賤夫妻百事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