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馬爲漢,越走近市場,便越顯得便顯得越精神。程子暉原以爲他離開此地這麼久了,沒有人會認識他,任他買東買西,都不會像自己擡腳動步就是熟人,會挺難爲情的。誰知恰恰相反,馬爲漢一進市場,竟是回到了熟人窩裡,好些人同時在向他打招呼:
“馬部長,今天要芽白嗎?可新鮮呢!”
“馬老,這裡有母雞,剛生蛋哩!”
“馬伯伯,我有香蔥……”
馬爲漢笑呵呵的,迎着他們走過去,對你賣雞的人說:“雞不錯,雞不錯,可你別賣得太貴啊!”
“不貴,不貴,一斤我才賣一塊七呢。”
馬爲漢並不打算買雞,他又笑着對一個賣白菜的人道:“菜是新鮮,這兩天沒往上撒農藥吧?”
“沒有沒有,農藥毒人哩,我明白。”
馬爲漢滿意地點點頭,又朝前走。走了兩步,記起程子暉,忙回頭朝後望去——地面上的霧浮走了,上升了,在低空形成了鉛灰色的雲。空氣溼漉漉的。馬路邊的白楊樹上凝聚着顆顆水珠,有一滴沒一滴地落在下面擺攤人的腦頂上,脖子裡。
“老程呢?走着走着開小差啦?”馬爲漢自語着。
程子暉見市場上並無人認識他,已經放下心。他走到一個賣大紅辣椒的人前,彎下腰去準備挑選辣椒,不想剛伸出手,就聽得甜甜的一聲叫喚:
“程伯伯!”
程子暉嚇了一跳,慌忙挺直了身子,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挽着籃站在他的對面。她是現任市長樑廣斌的女兒玉玉。
“您也來買菜呀,阿姨呢?”玉玉撲閃着一雙明眸的大眼睛,驚訝地問。
程子暉連忙否認說:“不不,我不買菜,我是隨便看看,隨便看看。”說着,深恐玉玉後面還有熟人似的,忙撇下她,一面朝人最密集的十字路口走,一面悄悄地將本來已經拿在手中的網兜塞進了褲袋。
十字路口是市場的中心,是東西、南北兩條馬路交叉的地方。趁清晨交通警察還沒上崗,小商小販們無所顧忌地貨攤、菜擔擺到了馬路中間,於是這兒成了一片人的湖。只見人頭晃動,只聽人聲沸揚,偶爾有趕早的汽車想開過去,司機幾乎按壞了喇叭,人們才讓出一條窄窄的路來。
程子暉打消了買菜的念頭,心裡倒坦然了。他反背了兩手,一面在人叢裡擠着走,一面在心裡想:“莫非每天都是這個樣?這怎麼行哩……”
他正思忖着,忽見一溜人救火一般從他身邊奔過去,有人還大聲嚷嚷:“那邊賣水魚——好肥的野生水魚呀!”
程子暉心裡一動:“野生水魚?離休後我就再沒吃過野生的水魚了,要能買上一隻回去清蒸……”他這麼想着,不由得尾隨着那夥人來到了街心花壇的前面。
先到的人已經將賣水魚的人團團圍住,後來的人還一個勁地往裡擠,有兩個青年還邊擠邊故意起鬨:“快來呀,賣水魚不收錢呀!”
賣水魚的人見此陣勢,慌了,忙用身子護着尼龍網兜裡的水魚,大聲嚷着:“不賣啦,我不賣啦!”
程子暉清楚,水魚味道雖美,自己卻沒這份口福了——即使倒退十年,他也擠不過這些年輕人的。便索性退將下來,遠遠地站在冬青樹後面觀陣。
隔着花壇,在程子暉的對面,離他五十步開外的地方有一塊空坪。他知道,那原是一口臭水塘,市環保處將它填平了,想在那兒建一個溜冰場,可不知什麼原因,後來又放棄了這個計劃。程子暉望望那塊空坪,又看看擁擠和混亂的市場,心裡忽然升起一個念頭。他正要細想下去,耳邊卻傳來了馬爲漢粗獷的嗓門聲:“喂喂,這不是都別想吃了嗎?排隊!排隊!”
原來,馬爲漢見程子暉走散了,等了一會沒等着,只好邊找邊買菜。他籃子裡已盛上了紅蘿蔔和大蔥。來到此處,聽說有野生的水魚,自然也想買一隻。他見亂糟糟的,便揮擺着手指揮起來。
買水魚的人裡有不少認識他的,不認識他的,憑着他的一身軍裝,一頭白髮,馬上排起了隊伍。只有一個後生,佯裝沒聽見他的吆喝和衆人的斥責,趁大家排隊的工夫,反而向前擠去,站到了隊伍的最前面。馬爲漢看在眼裡,幾步跨上前,伸出兩根指頭,輕輕地捏住了後生的一隻耳朵,說:“小夥子,你這算個啥毬?”
後生誇張地一聲“哎喲”,回頭朝他做了個鬼臉:“呀呀,馬部長,您饒命!”逗得大家鬨然大笑。
馬爲漢待人們排成了一字長蛇陣,自己纔去站在隊伍的末尾。好幾個人同時說:
“馬老,怎麼能讓您排隊呀!”
“您要排,就排我這裡,我站到末尾去……”
馬爲漢連連搖手謝絕了他的好意,執意站在後面。他與人們的這種熱乎而親近的關係,使站在遠處觀望的程子暉羨慕不已。不過,程子暉現在仍然缺少站到這支隊伍中來的勇氣。
一字長蛇陣開始向前移動了。只是移動得很緩慢。因爲那些肥皷鼓的水魚極不老實,一有機會就伸出長長的頸子實施報復,賣的買的都得格外當心,不讓它咬着。儘管這生意做得很慢,排隊的人卻表現出了一百二十分的耐心。他們一個緊挨一個向前移動着步子,一面望着買上了的人滿意地離去。
馬爲漢瞅了瞅表。按照這種成交的速度,估計再有二十分鐘,就*上他了。他準備買兩隻,分一隻給程子暉——程子暉頭一回來菜市,得讓他買上這稀罕貨,高興高興!
前面只有六個人了,馬爲漢從口袋裡掏出了鈔票。這當兒,東西南北四條馬路上忽然人聲譁然,腳步雜亂,同時有冰涼的東西打在他臉上。原來是下雨了。開頭雨點還比較稀,人們互相鼓勵着:“怕什麼,雨不大!”誰知一下子就雨如傾盆。他們終於抗不住了,紛紛叫着喊着,作鳥獸散。
販賣水魚的人來不及躲雨,便乾脆任雨淋着,從容地將沒賣完的水魚往摩托車上的後座上裝。
馬爲漢站在一家小百貨店的階沿上,在心中對程子暉說:“同志哥,你的運氣可不好。頭一回上菜場,就遇上這麼個天氣……“他正仰頭觀天,那賣水魚的突然跑到了他跟前,將用繩子拴上的兩隻水魚遞給他,說:”老人家,給您!”
馬爲漢喜出望外,忙問:“給我?好好,多少錢?”
“不要錢,我送給您的。”
“你不成,那不成……”
沒等他說完,賣水魚的已衝進大雨中,眨眼功夫便騎上摩托走了。而這時,就在馬爲漢前側不遠的圓柱形警察亭裡,程子暉與上班的警察交涉了幾句,便撥通了市長樑廣斌的電話:
“樑廣斌同志嗎?……對對,我是程子暉,我在城北農貿市場。市長,這市場旁邊有一塊閒置的空坪,能不能搭兩溜棚子,把農貿市場移進去呢?那樣的話,賣的也好,買的也好,都曬不着,淋不着,而且也不會堵塞交通了……同意在市長辦公會上研究?好好!”
程子暉擱下話筒,馬爲漢便跨進了警察亭。他的一隻手拍在程子暉的肩頭上,口裡連聲說:
“好主意!好主意!”他讚賞着,將手中的水魚向程子暉遞去:“沒說的,這兩隻王八該你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