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踏上沿江馬路,身材高大、腰背有些佝僂的程子暉就像突然被什麼粘住了雙腳似的,站立着不動了……
四面是一片恐怖的沉寂,只有上面浮橋的橋堡裡不時傳來罵孃的不堪入耳的穢話和扳動槍栓的聲音。一個教員模樣的人帶着兩個“船老闆”蹲在江東岸邊的蘆葦叢裡,黎明時分的霧氣和露水已經把他們染得渾身透溼。突然,他們聽到了三聲野公鴨的叫喚。接着,又是三聲。教員興奮極了,也緊張極了,忙把手掌捲成筒兒貼在嘴上:
“嘎——,嘎——,嘎——”這是野母鴨的應答,他學得挺像的。
“野公鴨”過來了,是二十幾名解放軍戰士。領隊是山東人,但不是通常所說的那種彪形大漢,而是矮銼銼的,十分精神,彷彿全身的每一塊肌肉都儲蓄着使不完的力氣。他將目光投向江邊,臉上立刻露出了疑慮的神色。教員不待他開口,便向“船老闆”點點頭。兩個“船老闆”躍身潛入江底,不一會,就將事先準備好的用石頭壓在江底的一條木船托出了水面。
乘着大霧,教員和“船老闆”神不知、鬼不覺地把解放軍戰士渡到了江的西岸。守橋的敵人滿以爲扣住了全部的船隻,只要卡住了浮橋,整個城市便萬無一失。哪料到有一個尖刀排已**了他們的心臟呢?僅僅用了半個小時,全城就結束了戰鬥。
慶祝會上,他們又見面了。教員見山東戰士——尖刀排排長一隻胳膊用紗布綁着吊在脖子上,不由失態地問:“啊?你的手——”
“這算個啥毬?哈哈!”排長朗聲大笑,同時那隻沒受傷的手一掌拍在他的肩頭上,誇着:“這回多虧你想得周到,同志!”
算來這已經是整整三十六年前的事了,不想那一幕現在一下子又重現在程子暉的眼前。同是那條江,同是在黎明,而且同是那兩個人!不過,當年他是一個黨的地下工作者,迎接的是南下的解放軍;而現在,他卻是以一個離休了的副市長身份,在等待另一個離休者——某某軍區某某部副部長馬爲漢。他們也不是並肩去戰鬥,而是一起往農貿市場去買菜。歲月,流逝得有多快啊!程子暉不禁有些愴然,眼窩也有點兒發潮了。
隨着一陣“嚓、嚓、嚓”的均勻的跑步聲,馬爲漢來到了他跟前。馬爲漢身着軍服,帽沿下露出一圈灰白的頭髮。他身板仍像當年一樣挺拔,只是腹部已經典了出來,看去如同一位懷了七個月身孕的婦人。他手臂上挽着一隻菜籃,“噓——噓——”地呼吸着,吐出的熱氣與在地面飄蕩的霧氣混和在一起。
“哈哈,老朋友,”馬爲漢笑道,“我還擔心你抹不下面子、提不起籃子呢——喲,咋個的,你真個沒提籃子?”
程子暉從褲袋裡掏出一隻尼龍網兜兒,說:“這不一樣?”
馬爲漢眯着眼打量了他一會,摸出煙和打火機,合着掌吸燃了,然後手一揮:“那咱們走!”
於是,這一高一矮兩個老者,相跟着往農貿市場走去。馬爲漢邊走邊向他的同伴介紹說:
“同志哥,這生活上的事,也得掌握點規律哩。就說買菜吧,不圖個新鮮圖啥?可新鮮菜大都是遠郊農民送上市的。所以你去早了是白搭——他們還在路上;去得太晚呢,他們已經把菜賣完回家忙活去了,等着你的可就沒個新鮮囉……”
馬爲漢是一年多以前離休的。組織上本要他就定居在我國南方最大的那個城市裡,而他卻執意要求遷居到這座只有二、三十萬人口的小城市來。這不僅是因爲他親自參加過解放這兒的戰鬥,灑下過鮮血,並且曾在此工作過一段時間,也因爲他一直惦念着曾經與他並肩戰鬥過、後來一直在這兒擔任副市長的程子暉。馬爲漢是一個一刻也閒不住的人。一下子從站熟了的崗位上撤下來的離休者的生活,卻並沒有使他不知所措。豪放樂觀的性格讓他能隨遇而安。“該我們跑的一程路我們跑完了,哪能總握着接力棒不鬆手哩?”在歡送他離休的會上,他這樣說。
當程子暉即將從副市長的位置上退下來的時候,馬爲漢也如是說。從理智上考慮,程子暉自然也知道這話是對的,這既是黨和國家的政策,也是不可抗拒的自然*則。可是,不到半年的離休生活,卻實實在在地把程子暉害苦了。雖然一切待遇都沒變——政府辦在生活上對他的照顧甚至比他離休前還要周到,但他總是若有所失。好幾回他本來是要去看文藝演出的,兩腳卻不知不覺地又走到了市政府辦公樓。他的飯量大爲減少,臉上明顯消瘦,腰背也愈發的佝僂了。
馬爲漢很體諒程子暉的心境,便常去找他東南西北地海聊。遇上他談興不高,就與他下棋,搓麻將。昨天,馬爲漢又竭力慫恿他從保姆手裡將每天上菜場買菜的事要了過來。
程子暉人來了,可心情竟是這般沉重。儘管馬爲漢在津津樂道地介紹他的“買菜經”,他卻一點也沒聽到耳裡去。
初冬的早晨,寒氣很重。程子暉縮了縮脖子,不聲不響地跟在馬爲漢後面走着。他們拐了一個彎,就聽前面傳來了嗡嗡噥濃的人聲。程子暉心裡又不由得一沉——城北農貿市場到啦。
程子暉在這裡工作三十多年,功績自然是難以估量的,但也難免幹了一些傻事,蠢事。其中之一,就是他曾果斷地下令取締過全城所有的農副產品貿易市場。這倒不是因爲他真相信賣點雞蛋白菜之類的東西就會使國家改變顏色,變成資本主義,而是覺得街頭巷尾擺滿小攤小販,既堵塞交通,也有損城市的觀瞻。哪裡料到,今日自己竟也會俯身於小攤小販面前,來向他們購買小菜呢?他心中陡地升起了一種負疚感,同時也開始懊悔——六十幾的人啦,怎麼就聽信了馬爲漢的話,跟着來逛農貿市場哩?他心裡這般思忖着,腳步越來越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