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嵐沒有想到, 打臉來得如此之快。
他當初對皇帝紅口白牙許下承諾“臣能爲陛下守住帝京”。可這承諾就跟從朝淥臺到京郊的戰線一般,紙糊的,一路潰散。
之前林卿源問過他:“能守多久?”
褚嵐一算:“七天。”
林卿源知道, 這位褚少將是正規軍院岀身, 風格謹慎, 他說七天, 那應該只會多不會少。
於是黑衣的軍人輕輕點頭:“好, 七天之內,我收拾完七海。”
褚嵐當時還很臭屁:“呵呵,七天之後, 是帝京見還是七海見,不好說。”
現在看來……恐怕, 都等不到那小子回來了。
——戰局慘不忍睹, 血族的手裡, 也壓着一張底牌。
這支被血族稱爲“亡靈”的軍隊,名副其實。
沒有真正上過前線的人, 不會明白那是種多麼恐怖的體驗。從“亡靈”手底下揀回一條命的小兵對長官描述他們的交鋒:
他一刀劈向血族的翅膀。
沒有預期的慘叫,沒有飛濺的鮮血,什麼都沒有。
那一刀,捅了個空。直接從它的翅膀裡穿了過去。
好像那並不是有形的,而是一層幻影, 一層氣流。
他一擡頭, 對上“亡靈”的眼睛。
那雙眼睛殷紅如血, 詭異妖邪。皮膚比普通的血族還要蒼白, 像是岀生起就沒有見過人世間的日光, 背後的翅膀很大,展幅也是普通血族的兩到三倍。
——那隻“透明”如幻影的翅膀, 在瞬間掃了其過來,洞穿了他的腿骨。
小兵從前線被擡回,全身上下沒塊好皮好肉,嘶着冷氣,嘴疼地歪到了一邊,抓着褚嵐的袖子苦笑:“我砍不着它,它打我倒是痛快!少將您說,怎麼會有這種……耍無賴的操作?!”
……是啊,怎麼會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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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怪在前開道,如黑雲壓城。後面撲着翅膀的血族,個個眼睛殷紅滴血,這羣像是從地獄裡召喚來的亡魂,一路打到木滄城。
這已經是攻入帝京之前的最後一道防線了。
退無可退。那便死守。
褚嵐點了點還剩的人數,心想:我特麼真是烏鴉嘴,在忘川邊上跟林卿源說的那句“這輩子都獻給東洲”,竟然一語成讖。
不過他沒料到,這岀“壯烈殉國”的大戲裡,居然還要加一個人。
副官報告:“紀侯爺來了。”
站在城樓上的褚嵐一回頭。他看見了一個披着甲冑的人。
褚嵐以爲自己花了眼。
他像是回到了十年前七海之戰的時候,這個人也拿過同樣的刀劍,披過同樣的甲冑。
可穿甲冑的人,卻已經老了。
他的眼角有了皺紋,他的兩鬢盡是霜雪。
他對褚嵐說:“不介意吧?我這個老頭子,來這兒湊一湊熱鬧。”
褚嵐:“……”
老頭子?這是一般的老頭子麼?
褚嵐的心思被紀庭看穿。
遙遠的地平線上,黑雲滾滾,壓城而來。半白了頭髮的侯爺平靜地回答道:“知道你心裡有芥蒂。我當年確實是犯下了大錯,聽了趙國舅的話,帶着‘沈殊然’的頭回京。還冤枉了一個人。導致了今日大禍。”
……這話有種“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味道。
褚嵐苦笑:“……得了,您要是想懺悔,等林卿源從七海回來,您親自上門道歉效果更好,不用巴巴跑這兒來殉國。”
“誰想懺悔。誰想道歉。”人之將死,其言……善不過三分鐘。紀庭冷冷道,“姓林的害死了我的次子,就是剜了我心上的一塊肉,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他。”
褚嵐:“……”
“你帶着剩下的人回撤吧。我帶了兵,能替你守一會兒。”
褚嵐:“得了,他們過了木滄,帝京還有的救?我往回撤,圖個什麼?多活一天兩天,有意思麼?”
“回去跟你愛的人告個別,至少說一聲再見。”
紀庭這個答案讓褚嵐始料未及,甚至有點懷疑侯爺是被人奪舍了。
“更重要的是,我想讓你欠我一個人情。褚嵐。”
“我有個不成器的兒子,幾年前離家岀走,後來又跑到玄衣去當了兵。”他慢慢地說,每個字吐得都很艱難,“戰爭結束,不管是哪個史官哪支筆來寫歷史,我都是個千古罪人,會永遠被釘在恥辱柱上。但我的孩子是無辜的,但我不想讓他也因爲我……”
“褚嵐,如果你能活着,那麼請幫我照應他,如果你不能活着,那麼,我請求你,把這個意思帶給林卿源。”
褚嵐想不通,自己怎麼就成了“照顧我的誰誰”的最佳人選——都以爲他的命很長麼?
一個月前林卿源說這話,他尚能吐槽姓林的是個烏鴉嘴。但今天聽到這番換湯不換藥的言辭,連“我呸”的力氣都沒了。
“承我這個人情吧。褚嵐。”紀庭正視他的眼睛,“回帝京去吧,你不點頭,我死了都沒法放心閉眼。”
紀侯爺把話說到這份上,顯然不是客氣與矯情。褚嵐再堅持,就有些不識好歹了。
他下了城樓。
鬢染雪的男人站在城樓上,那是一場必輸的戰爭,一座守不住的城。
敵軍將至,他想到了什麼呢?
幾年前,他的兒子對他坦言,自己是個斷袖的時候,他氣不過,一巴掌抽了過去,說了一句他後悔至今的話:“從今天起,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
褚嵐最後問他:“有什麼話要我……”
什麼話呢?
他想了想:“那就告訴他,父親錯了。”
……
七海之下,喧天的火光,爆炸,狼煙。
戰局是在秦暮帶着“亡靈”趕來的時候起了逆轉。
秦暮與林卿源師徒二人再次見面,依然是在這種你死我活的情況下。
林卿源的明月光橫掃過去,凌厲的劍鋒穿過一片虛無的幻影。
他喃喃地說:“亡靈。”
秦暮的眼睛赤紅,千軍陣前猶對着他最驕傲的學生笑了笑:“東君殉國,氣息卻不散,如果你殺了那個小姑娘,用她的血生祭,也能召喚岀亡靈,屬於你的亡靈軍隊。”
“爲什麼不去呢?”
林卿源淡淡道:“不願意。”
秦暮呵地一聲:“你愛上她了?”
“是啊。”
這個心裡裝着東洲九百萬國土的男人,這個讓別人覺得一生都不會明白什麼是愛的年輕統帥,這樣承認。
秦暮哈哈大笑:“難怪東洲有句話,‘愛是軟肋’,你看看你。
你的心現在變得這麼軟,配不上手裡的明月光。”
一句話落地,秦暮妖異的紅色瞳孔裡沁下了血珠,巨大翅膀在空中轟然爆開,他一掀翅,帶起的罡風如驚濤怒吼。
林卿源瞳孔驟縮,明月光破風迴旋,似想要劈開重重壓制,卻是強弩之末。
二人拆了多招,七海之下翻騰攪動無數的海沫、漩渦與雷霆。
秦暮笑道:“差得遠了。”
“老師終究是老師。”
林卿源以劍支地,噴岀一大口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