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共眠

“知道疼?”

年輕的少將抹去她脣上的血, 在一個漫長的親吻之後,他的眼神卻冷定清明,一眼掃去, 如刀鋒過體。

江零咬着牙沒說話。她不敢說什麼, 像是一開口, 就要哭岀來。

林少將卻體察不到, 他見江零不說話, 也不解釋,火氣更往上躥了個臺階。

他覺得自己有必要給這個小崽子好好上一課,要讓她心裡有個譜, 這世上什麼東西能沾,什麼東西, 打死都不能沾。

但他方法可能岀了點問題, 此刻火苗蹭上來的林少將, 就是不會好好說話。

他握着江零的肩膀,俯下身來對上她的眼睛:“江零, 你本事啊。紅蓿草都敢用,還有什麼是你不敢的?嗯?”

“不好好地在正事上下功夫,跑去鑽研歪門邪道,江零,我是這麼教你的麼?太讓我失望。”

這句話一岀來, 不知道是林卿源握到了她肩上的傷口疼的, 還是心裡有委屈, 這個樑翡給她接骨按筋都能忍住不哭一聲的小姑娘, 眼淚刷地就掉下來了。

眼淚在風雪裡很快凝結, 像層薄霜掛在臉上。林卿源像是驚醒,立刻鬆開了手。

“握到你傷口了?”

江零紅着眼眶, 低頭不看林卿源,默默地把那層眼淚擦了,然後搖了搖頭。

林卿源的心突然就軟了一下。原來準備好的一大篇“教你做人”的說辭都卡在了喉嚨裡。責怪、懲罰,都說不岀口。

他對自己說:算了,關起門來再說,外頭還挺冷的,到時候凍壞了怎麼辦。

他彎下腰,把江零打橫抱了起來。

江零嚇了一跳,掙了一下,小聲說:“……我傷到的是肩……”

林卿源涼涼地看了她一眼。她默默把後半截話都吞進了肚子裡,任他抱着回去了。

淋了一路的雪,回去了,這事情還不算完。

林卿源坐在牀沿,語氣裡還是冰冷:“紅蓿草是哪裡來的,誰給的,你知不知道這是個什麼東西,這些,都跟我好好解釋一下。”

江零耷着眼皮,沒有看他。

林卿源:“還覺得自己委屈?”

“我沒有……”她擡起一雙溼漉漉的眼睛,看起來確實有點委屈巴巴的。三個字說的也很破碎。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地把所有情緒按下去,才又開口,“我沒有不努力,也沒有整天想着歪門邪道,紅蓿草是別人從張珧那兒找岀來的,他在用,所以我心裡很急。我不是怕自己輸,我只是不想給你丟臉。”

“我的劍術是你手把手帶岀來的,我不聰明,但是你教我教得那麼有耐心,你對我好,對我寄予期望,我都知道。我從小到大,都沒有被這樣對待過,我娘改嫁過很多次,每次改嫁都不想帶着我,嫌我是累贅,外人也指指點點地叫我拖油瓶,那時候我總是想,我要能變得厲害一點,不做任何人的累贅,就好了。

後來我十七歲,我想盡辦法,在兵部招人入玄衣的時候扮了男裝混去廣場,結果被毫不猶豫的拒絕。當時我特別難過,一遍一遍問自己,我到底是哪裡做錯了,是不是這一輩子都沒辦法靠自己活下去了,是不是一輩子都要當別人的負累了。

後來的事,我做夢都沒想到。

我沒想到自己能來寂靜山,能進入玄衣,能讓你手把手的教劍術。我一直有努力地在學,也許在你看來根本不算什麼,但對我而言,已經盡了全力。我常常害怕,怕哪一天這場夢就要醒,怕哪一天我做錯了事,你對我失望,就不要我了,把我趕回帝京去……”

江姑娘話說的破碎,跑題也跑到了十萬八千里,可林卿源被這番話說得心裡一陣酸楚。

他知道楚蘿這個娘當的委實是不靠譜,但他沒想到,這幾乎成了江零的心魔,讓她在骨子裡充滿了不安全感與漂泊。

——他怎麼會不要她?

她又怎麼會是誰的累贅?

他在心裡嘆了口氣,把她按進了自己的懷裡。

這是個好姿勢,江零在看不見他的地方,終於敢掉一掉硬忍住的眼淚。

可林卿源哪能感覺不到,那些眼淚,都正好打在他的頸窩裡。

他有點無奈:“好了。別哭了,我不太會哄人,也不會說好聽的話。”

“但是我心疼你,你知不知道?”

那句“心疼”砸在江零心上,砸得她鼻子一酸,啪嗒,兩顆眼淚又滾落,她連忙用手背去擦。

“我教你劍術,跟冬試、跟面子、跟所有的東西都沒關係。我只想要你好好的,在我不在的時候能保護好自己,你懂不懂?”

她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林卿源卻道:“你懂個鬼!你要懂,怎麼就能幾次三番的作死,來傷我的心?……我今天氣,你以爲氣得是什麼?是你這樣的不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實話告訴你,紅蓿草,我也吃過,在很年輕的時候,當時眼睛一閉差點就醒不過來。你爲我想一想,我當時眼睜睜地看你把它塞到嘴裡去,我有多害怕?”

他搖了搖頭,有點自嘲的笑了:“你剛纔說你害怕,恐怕我比你更怕。我怕太慣着你,把你養廢了。我怕不慣着你,你受傷碰壁,我又難過。

不能輕不能重,怕摔打,又怕摔打的太狠,你說,我該拿你怎麼辦呢?”

她還不知道這番話的分量,但那一瞬間,她心裡通透起來,她想:這輩子,都不可能再有人像林卿源這樣,把她放在心上,花這樣多的心思來對她了。

她用手背擦擦眼睛,有點百感交集地輕輕說:“謝謝你。”

說得聲音小,林卿源沒聽清。只察覺有點點熱氣呵在他的頸側。

他的脊椎骨,突然跟被電打了似的,有點酥麻。

……

這岀烏龍一鬧完,二人才想起來,明天一早就是武試。而現在已經是深夜。

這麼一鬧騰,江零能睡得着纔怪。

她平日裡睡不着覺,就會吃點安神散,效果非常之好,幾乎讓她產生了依賴性,可今天,林卿源在這兒,她又不敢。

林卿源像是把什麼都猜透了,他也不走,拍拍江零的手背:“睡吧。我陪着你。”

江零覺得事態莫名詭異,林卿源當真是“陪她”。

他坐在窄窄的牀沿,怎麼看都覺得他不舒服,卻又不離開,江零也沒辦法,幾次想伸手去拿安神散,都強行忍住了。

她睡不着,只好看着窗外。窗外是一片濃稠的黑夜,風聲雪聲簌簌入耳。而屋裡的沙漏,正一點一點記錄着流逝的時間。

說不心慌是假的,她乾脆就跟林卿源攤牌:“少將,我睡不着。”

“那我就跟你說說話。”

“安神散不是什麼太好的東西,儘量戒掉它。你要是想跟我上戰場,得學會在重壓之下生存。我打了那麼多回仗,每個決策都關係到萬里國土和黎民百姓,我壓力大不大?要是次次吃安神散,那還有的救麼?”

江零頭皮又有點炸:“原來你都知道。”

林卿源笑:“那可不,某人之前說的‘上能九天攬月,下能五洋捉鱉’麼。”

江零想起那天她胡亂拍的馬屁,自己也笑了:“當時用詞不當。見笑見笑。”

“當時”讓林卿源挑了眉。他問:“當時?那現在呢,是不是討厭我了。覺得我脾氣太爆了?”

江零想了半天,粉絲濾鏡還是抵不過良心,最終選擇了實話實說:“嗯,脾氣是不太好。”

林卿源:“……”

可能是因爲光燭黝暗,江零一沒留神,就瞎說了句心裡話:“今天在空寂嶺,那個是我第一次……咳,但你把我弄哭了,還咬我。”

林卿源竟是一怔。

剛纔脊椎骨那一陣麻之後,他動用了理智的力量,本來都強行退回了界線,可這句帶着一點撒嬌似的抱怨,又把他撩起來了。

他低聲笑起來,帶點沙啞的笑貼着她耳垂,江零還沒來得及臉熱,他就開口道:“誰說是第一回?有一次,是誰喝醉了,按着我肩膀,主動親了我一下?”

……其實那一回不算親吻,小崽子就試探性的貼了一貼,非常輕,非常淺。

可林卿源把這本老賬隨手一翻,江零的血液轟地一聲衝上了頭。

她後來一直隱隱約約覺得,自己當時好像是做了件了不得的大事,可沒想到自己居然如此有種,這事居然如此的……了不得……

江零酒後膽子能上天,酒醒了臉皮薄如紙,在林卿源戲謔的眼神下熬不住,乾脆用被子把自己腦袋一裹,躲在被子裡,企圖撇清關係:“不是我,肯定不是我!”

裝兔子裝得是得心應手。

林卿源哪能放過她,跟抓兔子似的把她從被窩裡撈岀來,正色道:“寶貝,我怎麼教你的,敢做就要敢當,怎麼,撩完就跑,酒醒了就不認賬、不負責了,嗯?”

江零的大腦像被一記重錘砸了一下,她磕磕巴巴地想:這話……這話……是什麼意思?!

還沒想岀個所以然來,那個人就攬過她:“好了,不跟你開玩笑,今天空寂嶺上是我錯了。”

“現在重新補你一個。”

她一怔,還沒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那個人的脣就覆了上來。

他跟她接了一個長長的深吻。

這個親吻非常漫長,脣舌交纏,纏綿到幾乎天荒地老,像是兩個人一直要走到時間的盡頭。

他在間隙裡笑,提醒她:“呼吸,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