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婉覺得, 他說到的那張“皮”太有具象性了,具象到好像他的身形馬上就要在她面前灰飛煙滅一般。她心裡一陣悸痛,幾乎顧不得別的, 彎腰一把將這個人的身子紮實地摟入了懷裡。
鄧瑛被她這麼一扯, 忙伸出一隻手撐住階面, 另一隻手卻惶然地懸在半空裡。
“婉婉你……”
楊婉將臉埋在他的肩膀上, “什麼皮不皮的, 不要再說了。”
鄧瑛慢慢地放鬆肩膀,試探着將手掌覆在她的背上,“好我不說了, 你別這樣。”
楊婉沒有聽鄧瑛的話,反而摟緊了的的他的腰。
他人雖然高, 但一直很瘦, 哪怕是穿着好幾層講究的官服, 卻依舊給人一種單薄見骨的感覺。在楊婉從前對男性的審美情趣當中,“骨相風流”無疑是最高級的。但這樣的人大多存在於紙片當中, 經歲月、命運修銼,摧殘薄了皮膚,纔將骨相誠實地曝露出來。讀者只需臨書嗟嘆便好,不需要承擔他真實的人生。
所以那只是一種情趣。
那不是愛。
而在愛和情趣之上,還有一種叫“情(和諧)欲”的東西。
它不止於如今的擁抱, 甚至不止於居室內的撫摸, 而是想要這個人那層單薄的皮膚貼着自己, 輕輕地摩挲, 在無邊的夜色中深中品其骨相, 最後被一隻“手”託入雲端。
楊婉想着這些,竟然很想哭。
鄧瑛受刑之後, 她就坐在他的榻邊,那時爲了養傷,他周身無遮,只在傷處蓋着一張棉布。那時她是那般矜持地守着自己和鄧瑛之間的邊界,避開他最“醜陋”的傷,避開他即將開始的“殘生”,可是此時,她很想讓鄧瑛在她的居室裡躺下來,親手去掉遮蔽,再挪開他試圖遮擋的手,一句話都不說 ,安靜地凝視他身上最大的一道傷口。
她從來不是一個抱殘守缺的人,她對“殘缺”沒有審美情趣。
但她對鄧瑛的身子有一種可以品出酸澀的情(和諧)欲,對他的人生有一種與時光無關的愛意。
可是這些想法,要怎麼樣才能說給這個謙卑的人聽呢。
“你之前跟我說買宅子的事兒,你在看了嗎?”
她一面說一面輕輕地鬆開鄧瑛,摁了摁自己的眉心,平息五感內的酸潮。
鄧瑛不知道楊婉的內心此時翻涌着什麼,仍然平和回答她的話。
“在看,已經看好了兩三處,想你幫我再看看。”
“我……很難出宮吧,怎麼看?”
“沒事,過兩日,等我閒一些,我就去把那幾個園子摹成圖,拿回來給你看。”
楊婉笑了笑,“都忘了你以前是做什麼的了。”
正說着,合玉過來說易琅已經醒了。鄧瑛便站了起來,和內侍一道在地屏後等候。
楊婉也跟着站起身。
是時,雨霽雲開,天光熹微。
鄧瑛見楊婉的目光仍然追着他,便擡頭衝她笑了笑。
楊婉擡起頭,朝無邊的天幕望去,雲中鳥聲遼遠,風過樹冠搖動枝葉,與之齊鳴。
貞寧十三年六月。
鄧瑛還活着,人生尚在。
如若能買下鄧瑛的殘生,楊婉願傾盡所有。
**
一晃,夏季便過去了。
幾陣秋雨迅速沖涼了京城的天氣,秋葉卷在風裡,不論宮人們怎麼清掃都掃不乾淨。
楊倫回京的時候,正好錯過了白煥的大壽。
聽說闔府熱鬧了好幾日,但也勞了這位閣老的心神,入秋後立即大病了一場,病勢洶涌。貞寧帝不僅賜藥,還命易琅親自過府問疾。
白玉陽和張琮等人都勸白煥好生休養,但白煥最後還是自己掙扎起了身,每日和其餘閣臣入閣議事,甚至比平時還要早些。
爲了照顧白煥的病體,皇帝命惜薪司提前向會極門的內閣值房供炭。
楊倫走到會極門前的時候,剛好看見鄧瑛正和惜薪司的陳樺說話。
陳樺面色看起來有些爲難,抓着後腦勺低頭說道:
“廠督,今年戶部確實收得緊,就這些,也是陛下賞纔有。我實在是給您勻不出來了,但是你若是不嫌棄的話,每日供混堂司的那幾筐子,我還能克下一些,到時候讓人撿好了,給您送過去。”
鄧瑛點了點頭,“那就多謝你了。”
“您哪兒的話,給您做事那不是該的,還有,您上回說的銀子,我也給您備好了,您看……
“什麼銀子。”
楊倫的聲音打斷了二人的對話。
陳樺回頭見是楊倫,忙行了一個禮。“楊大人回來了。”
楊倫朝前走了兩步,看着鄧瑛的眼睛道:“你貪得還不夠多嗎?”
鄧瑛側身對陳樺道:“你先回去吧。”
陳樺應“是”,一聲也不敢吭地從楊倫身邊走了過去。
楊倫回頭看了陳樺一眼,冷道:“你看沒看見傅百年被押解進京的樣子,看沒看見李朝被刑部鎖走時的樣子?這兩個人,一個是荊州的知周,宋王的舅子,一個是福清公主的駙馬,如今都下了刑部大獄,等着過堂。”
“是。”
鄧瑛點了點頭,“我看見了。”
楊倫咳了一聲,誰知這一咳竟牽到了肺傷,咳得越發厲害起來。
自從五月在江上酒後落水,他到現在還沒有好全,話說得多了,喉管就難受,這會兒對着鄧瑛,情緒又不好,五臟沸滾,衝地臉色也開始發紅,好容易緩過來,話聲比將才還要衝。
“這裡面也該有你!”
他說完這句話,沒有再往下延申,甩袖大步朝直房走。
這一日雖然不是會揖,但是因爲楊倫要牽頭議弔詭田案,所以除了幾個閣臣之外,刑部的白玉陽,以及戶部的兩三個司官都在。
鄧瑛跟在楊倫身後走近直房,戶部的一個梁姓司官,因爲曾經被東廠的廠衛查過餓死外室娘子的事,心裡頭懼怕東廠得很。
但他並沒有見過東廠廠督鄧瑛,今日陡然聽見外面的內侍喚他的官職,下意識地就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鄧廠督您坐。”
鄧瑛正在向白煥行禮,聽到這麼一聲倒有些錯愕,轉身看是一個不大認識的司官,也沒說什麼,躬身向他作揖,像是沒聽到一般,把將才那句有損他和內閣顏面的話蓋了過去。直身站到了門前。
“大人們議吧,奴婢候着票擬。”
張琮等人已經習慣了鄧瑛的謙卑,就着茶潤喉,寒暄開頭,而後直接切入了政治主題。
“楊大人過問過寧妃娘娘的病麼。”
楊倫道:“還不曾。”
張琮嘆道:“其實還是該上一道摺子,問一問的。”
“張閣老,您有話請直說。”
張琮笑着擺了擺手,“我哪裡有什言外之意,只是擔憂娘娘的身體和我的學生。”
內閣議事不言私。這話到此處就打住了,張琮端起茶喝了一口,再開口時,已經轉了話。
“其實,照我的意思,傅百年這個人是可以議重罪的,畢竟宋王已經不怎麼開口了,但是李朝……還要再斟酌一下,荊國公病故,如果李朝再被治重罪的話,福清長公主一脈,就算是滅了,這樣着實不好。”
白煥撐起靠在案邊的身子,“如今到不是治罪的問題,這些人都和宗親們攀親,要赦,陛下一句話就赦了,刑部現在要做的,是讓他們把田吐乾淨。”
白玉陽道:“刑部是有辦法讓他們吐的,就這個傅百年,昨日並未用刑,他已經嚇得沒魂了,但他也有不服的地方。江浙一帶的學田衆多,學田私耕的情形屢見不鮮,他提了杭州的一個……什麼書院,我一下記不得,得回去翻一翻卷宗。”
楊倫道:“學田和民田不一樣,那本就是朝廷資助個州學政的,書院們靠着這些田營生,大多沒有空田。若是有弔詭田,查出來就要納入戶部一併清算,不能即時拿給州縣分種。我回來的時候,各個書院都在備今年的秋闈考試,年生本來就不好,學生們已經誠惶誠恐,我不主張動學田。”
他說完看了鄧瑛一眼,鄧瑛垂頭侍立,卻並沒有看他。
白玉陽駁道:“楊侍郎,你的《清田策》最初可不是這麼寫的。”
楊倫也沒猶豫,徑直頂道:“你也沒南下過,知道那裡是什麼情形嗎?你我都是讀書人出身,難道不明白科舉取士對那些學生意味着什麼,這個時候收學田,不就是關書院嗎?”
白玉陽一下子站了起來,“你什麼意思?刑部審案審到這一步了,不能質詢你們戶部?”
楊倫也站了起來,“可以質詢,但我們戶部要兼顧六部民政和學政,不是你們一根筋地摸,我們就要把什麼都捧出來,同朝這麼多年了,這話雖然難聽,但我敢說。”
“你……”
“玉陽。
白煥制止住白玉陽,衝楊倫壓了壓手掌:“坐下坐下,你的話我聽明白了,也有道理。”
白玉陽聽自己父親這麼說,也沒再多說什麼。
白煥擺手道:“行了,杭州學田的事情議到這裡,鄧秉筆。”
“奴婢在。”
“翻折吧,我們行票擬。”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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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時過了,值房裡的炭已經燒完一盆。
鄧瑛親手將夾好票擬的奏本收疊好,交給少監捧回司禮監,自己理了理官袍,正要往內東廠走。
“你站着。”
鄧瑛回頭,楊倫已經跨到了他的身後。
鄧瑛朝他背後看了一眼,“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去廠衙吧。”
楊倫喝道:“你少放肆,我爲什麼要跟你去那個地方。”
鄧瑛轉過身,“那你想在這個地方審我嗎?楊子兮……”
“住口!”
“是……”
鄧瑛躬身揖禮:“你如果不想去內東廠,那就去我的居室,我別的不敢求,求大人不要當衆斥責,給奴婢留些體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