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一道吃完麪, 鄧瑛看了回時辰,起身站在門前穿袍。
楊婉也跟着站起身,“你這會兒要回廠衙嗎?”
“是。”
鄧瑛低頭系側帶, “要再見一面覃聞德。”
“哦……是爲了鄭秉筆他們嗎?”
“嗯。”
他這麼應了一聲, 楊婉也沒再開口。
鄧瑛繫好衣帶推開門, 轉身對楊婉道:“我今日夜裡就在廠衙那邊歇幾個時辰, 明日一早要去司禮監當值。你早些回去吧, 看天……黃昏的時候要下雨。”
“好,你去吧,我把碗收了就回去。”
鄧瑛看了一眼桌面, “放着我明日收,你不要再沾水了。”
楊婉聳了聳肩, “讓你包家務, 又沒說是現在。”
她說着擺了擺手, “去吧。”
**
鄧瑛走後,楊婉收好碗筷關上門, 獨自一人沿着護城河往承乾宮走。
天果然漸漸陰了下來,河邊的垂柳枝條婆娑,河面上的風帶着冷氣直往人衣袖裡鑽,楊婉加快了些步子,走到承乾宮時, 卻見宮門深閉。門前的內侍替她開了側門, 跟着她一面朝裡走一面道:“娘娘奉召去養心殿侍寢了, 合玉姑娘也跟着去服侍了, 我們看這天像是要下雨, 這才提早關了門窗。”
楊婉站住腳步道:“今日侍寢麼?”
“哎喲,掌籍這說的, 侍寢還分什麼今日明日的,那都是恩典。”
“娘娘信期不是還未過麼。”
內侍道:“掌籍是在榻上養得久了不知道,娘娘昨兒就不見紅了。今日召幸,是陛下跟前的人親自來傳的話,還不讓我們這邊拾掇,直接就接去了的。”
楊婉想起寧妃那句,“人非草木,總有不願意去的地方。”
不禁抿住了脣。
“小殿下呢。”
“小殿下溫書呢。”
楊婉點了點頭,“你們都精神點候着,夜裡好接娘娘。”
“是,奴婢們知道。”
然而那夜,楊婉在承乾門上守到丑時,寧妃卻仍然沒有回來。
承乾宮的宮人們不明就裡,反而異常歡喜。
大明嬪妃侍寢,除了皇后之外,按禮是不能宿在養心殿的,只有皇帝特別恩准,才能在龍榻上伴駕至天明。
夜裡大雨滂沱,宮道的水花像碎玉一般地炸開。
楊婉抱着手臂,怔怔地望着眼前黑漆漆的雨道。
身後的內侍們縮着脖子,輕聲議論着:“這陛下還是心疼咱們娘娘啊,捨不得娘娘受雨水的寒氣兒,這就賜了伴……”
“閉嘴!”
說話的內侍被楊婉的聲音嚇了一跳,不敢再說話,龜縮到了角落裡。
楊婉擡起頭,望着搖曳在雨中的燈籠,攥緊了手掌。
**
養心殿的次間寢閣,貞寧帝仰面躺在榻上,寧妃和衣躺在皇帝身旁。
“你自己不(和諧)脫是吧。”
燭火噼啪響了一聲,寧妃的肩膀隨聲一顫。
貞寧帝側頭,看了一眼她的脊背,陡然提道:
“朕問你,你是不是不脫!”
寧妃仍然沒有出聲,只是伸手抱緊了自己的肩膀。
貞寧帝捏住她的手臂,一把把她的身子翻了過來,“朕讓你侍寢,你來了一句話也不說,朕碰你一下你就跟被針紮了似的,你到底什麼意思……”
“妾不敢。”
寧妃啞着喉嚨應了一聲。
一陣悶雷降頂,窗外的藍閃將屋子照亮的那一瞬,貞寧帝忽然覺得,枕邊那張姣好的容顏,此時竟然有些猙獰,他猛地翻身坐起,將榻邊的燈移到寧妃的面前。
“楊姁。”
他看着寧妃的臉,低喚了一聲寧妃的名諱。
“朕怎麼你了,你今日這般掃朕的興。”
寧妃睜開眼,“妾什麼都沒有做,是陛下忘了,妾從前侍寢一直都是這樣,陛下從未讓妾自己解過衣裳,陛下從前碰妾的時候,妾也如今日一般惶恐。陛下問妾怎麼了,不如問問陛下自己,今日究竟是怎麼了?”
“你是說朕對你多心了?”
“如若不是,陛下爲何要羞辱妾。”
“朕羞辱你?”
皇帝逼視寧妃,“朕讓你侍寢是羞辱你?楊姁,朕忍了你十年了,由你是什麼冷淡性子,朕都沒說什麼,你今日對朕說出這樣的話,是半分情意都不想要了嗎?”
“不敢要了。”
寧妃仰起脖子,“疑心即可定罪,妾的妹妹當年如是,妾今日亦如是。”
她先發制人,把貞寧帝不願意提起的事剖了出來。
貞寧帝聽完這句話,胸口上下起伏,幾乎是顫手指向榻邊,“你……你……給朕跪下。”
寧妃依言站起身,在榻前向貞寧帝行了一大拜。
那副柔弱的美人骨,入眼仍然令人疼惜,然而卻因爲姿態過於絕決,反露出殺情斷義的鋒芒。
貞寧帝不由一怔。
“寧妃……朕……”
寧妃沒有讓他再說下去。
“陛下,妾知道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這世上人慾似天般大,即便您是君父,也同樣困於凡人之境。您今日這樣對待妾,已經算是餘有恩情了。但妾入宮十年,從未行過逾越宮規之事,身清心明,寧可受死,也不願受辱。污衊之語,已傷及妾與陛下的根本,妾懇求陛下罷黜妾的妃位,與三百宮人同罪。”
貞寧帝拍榻喝道:“寧妃!你對着朕說這樣的瘋話,你想過你的兒子嗎?”
寧妃擡頭:“身爲陛下的兒子,易琅有一日辜負過陛下嗎?”
“……”
貞寧帝肩膀猛地頹塌下來。
臂兒粗的燈燭燒出了層層燭淚,暴雨不斷地推搡窗栓,寧妃將手交疊在膝前,繼續說道:
“內閣希望他讀的書他都讀了,陛下要他識的孝道,他也識了,他還不到十歲,卻在君臣之間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有人對妾說過,不論他會不會繼承大統,他都是國之將來,所以,妾沒有將自己心裡的怨懟告訴他一分,平時除了飲食和起居之外,妾什麼都沒有教過他。他沒有婦人之仁,也從不圄於內廷鬥爭,他是個磊落的孩子,他無愧於大明皇長子這個身份。”
“朕知道!”
皇帝站起身幾步跨到寧妃面前,促道:“他是朕的兒子朕怎麼會不心疼。”
寧妃搖了搖頭。
“陛下,武英殿囚禁一事,他雖然沒有在妾面前再提起,但是他一直都記在心裡,時時憂懼。是……爲人臣的憂懼,是他該有的,可是爲人子的憂懼呢……”
她說着偏頭忍淚,“陛下也要逼他有。”
“朕最後不是赦了他嗎?你還提這個做什麼!”
“是您提的!”
“你說什麼。”
“是您提的……”
寧妃直起雙腿,迎上皇帝的目光,“是您問的我,有沒有想過我和您的兒子,陛下,妾也想問問您,如果妾與您這麼齟齬一生,易琅該如何自處?”
貞寧帝一把拽起寧妃的胳膊,“你知道你今日說話有多絕嗎?朕不過是讓你脫件衣服,你就跟朕求死,是!北鎮撫司審你妹妹的時候,朕是疑過你,可是即便朕疑你,朕責問過你嗎?啊?朕讓你受辱了嗎?這麼多年你對朕不冷不熱,朕哪一次真正處置過你,今日這麼一下,你就要翻朕的天了。怎麼,朕是皇帝,朕還疑不得你了?你竟然拿朕的孩子來威脅朕,朕看你是真的瘋魔了,想死還不容易,朕現在就廢了你,明日賜死。”
寧妃掙開皇帝的手,含笑伏身,“妾謝陛下成全。”
“你……”
貞寧帝被她的姿態徹底戳傷了自尊,他屈膝蹲下,喝道:“楊姁,你給朕求饒!”
“妾不會求饒,請陛下成全。”
“呵……”
貞寧帝陰聲道:“朕賜死了你,易琅會怎麼想朕,你自己清白地死,要朕來背罵名,你覺得朕會這麼蠢,朕會答應你?”
寧妃摁在地上的手指顫了顫,“那陛下要如何。”
貞寧帝扳起寧妃的臉,“朕在給你一次機會,跟朕求饒,說你錯了,脫了衣服侍寢,回承乾宮繼續做你的寧妃,今日之事,就朕和你二人知曉。”
寧妃的臉被捏握地有些扭曲,然而,她聽完這句話,似乎笑了一下。不知爲何,這一絲孱弱的笑,卻令貞寧帝心生寒意。
“陛下……殺了妾吧。”
“哼……”
貞寧帝笑了一聲,順手將寧妃的臉往邊上一撇,徑直起身道:“誰在外面。”
胡襄忙在門外應道:“奴婢在。”
“傳旨,寧妃有瘋疾,即刻送蕉園靜養,無旨,任何人不得攪擾。”
胡襄應了一聲“是。”又遲疑道:“主子……是……是現在就送走嗎?”
“即刻送走!”
他說完,低頭看向跪伏在地的寧妃,“還有話說嗎?”
寧妃撐着地面直起背。
“有一句。”
“說。”
“於國而言,我不過一無知婦人,但我兒子是個清明的孩子,陛下若真疼愛他,就不要讓他毀於愚婦之手。”
**
雨漸漸小了下來。
立在承乾宮門前候着的宮人大多已經撐不住了,偏殿處的宮人也已起了身,端水掌燈地準備服侍易琅起身去讀書。
楊婉身後的內侍道:“要不咱們去裡面候着吧。都這個時辰了,怕是要等辰時,咱們娘娘纔回得來了。”
“等不得就回去。”
她這句話一說,宮人們趕緊揉眼掐臀地站好。
漸明的宮道上終於傳來一陣腳步聲,合玉冒雨奔來,見了楊婉便撲跪下來。
“掌籍……娘娘……娘娘被帶去蕉園了。”
“什麼……”
“司禮監說,我們娘娘有瘋疾,冒犯了陛下,連承乾宮也不能回,連夜送去蕉園。”
她說完這句話,承乾宮的宮人立即慌了神。
合玉拽着楊婉的胳膊哭道:“掌籍,我們娘娘怎麼會突然得了瘋疾呢?”
楊婉怔怔地立在階上,一時之間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我要見母妃。”
背後忽然傳來易琅的聲音,接着一個人影便從楊婉身邊晃了過去,楊婉試圖拽住他,卻抓了個空,宮人們忙撐傘追了下去。
“易琅,回來!”
易琅一臉眼淚地回過頭,“姨母,我不信母妃有瘋疾。”
楊婉站在階上顫聲道:“如果陛下要殿下信呢。”
易琅愣了愣,忽然擡起手拼命地抹眼淚。
之後他什麼都沒再問,摸不乾淨眼淚抱着膝蓋慢慢地蹲了下去,將頭埋入膝間。
少年的敏性像一把刀一樣,紮在楊婉心上。楊婉忙奔下石階,一把將易琅摟入懷中。
“不要怕殿下,姨母在,姨母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