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瑛從司禮監回到護城河旁的直房, 正午的太陽照得人眼迷,河邊的大片大片的柳影在乾白的地面上摩挲着。李魚將好要出去,看見鄧瑛回來又退回來道:“陳掌印給了我一些去火的茶, 我也不知是什麼, 也給你泡了一壺, 放你房裡了。”
鄧瑛看他綁着袖子, 腳上的鞋子也換成了布鞋, 不禁問道
“你去什麼地方?”
李魚翻了個白眼,“你這幾日怕是真的散神了,連今日是六月六, 一年一度的翻經節都忘了。”
“哦……”
鄧瑛摁了摁自己的眉心,“我是有些晃神。”
李魚道:“以前翻經節, 尚儀局和漢, 番兩個經廠曬伏曬不過來的時候, 都是從內廷六宮裡抽那些伺候娘娘們的宮人去幫襯。而且那些人也樂意。今年六宮是暫時抽不出人了,只能從外四門和內四門上調人, 我原本不想去的,可我乾爹說,明日宮裡要處死人,翻經是功德,做得好了能迴向, 我想……給鄧秉筆回一些。”
他說完又問道:“對了, 你這麼早回來, 不去東緝事廠嗎?明日就要……”
他說道此處喉嚨哽了一下, 最後沒說下去。
“我回來睡一會兒。”
“哦, 也是。”
李魚面上悻悻地,提了提肩上鬆垮下來的綁帶, “你歇吧,我去經廠了。”
走了幾步又回頭道:“要不要……我也替你回個向。”
鄧瑛搖頭笑了笑,“回給我怕白費了,替你姐姐回吧。”
“哦,行。”
李魚走後,鄧瑛走回居室內洗了一把臉,脫掉宮服掛在木施上,他沒有立即躺下,而是屈膝靠在榻上重看楊倫寫的《清田策》。
雖然南方實際上的清田進程比楊倫預計要慢,但是看楊倫遞回來的奏摺,鄧瑛發覺湖北一代已經快被楊倫翻出底子了。再南下,即要入江浙。
浙江和湖北的情況不大一樣。
湖北雖然有荊國公這樣的國親在,但這些人只是場面嚇人,實際上是沒有實在官權的太平富貴門戶。
浙江的則更爲複雜。
何怡賢雖然不是浙江人,但時任浙江巡撫的陸通,當年入仕的時候,被白煥等人鄙棄人品和學識,一怒之下,走了何怡賢的門路。沒想到還真的走通了,後來一路官運亨通,成了要害之地的封疆大吏。
而楊家自己的根基雖然在浙江,但楊家的老爺子一直在觀裡修煉,早就不理家務了,由着幾個不讀書的紈絝子弟,仗着楊倫在內閣的地位,和官門做棉布生意。楊倫離得遠,一年到頭過問不到幾次,家業之下,到底有沒有弔詭的隱田,楊倫自己也不知道。
他要動其餘人的弔詭田(1),便要先辦自己家。
這已經很難了,再加上有地方大吏的掣肘,稍不留意連性命都有可能被坑害掉。
鄧瑛記得,五月底的時候,南方曾傳來一個消息,說楊倫在南下浙江的船上失足落水,後因驚風,病了一場。後來楊倫親自上書皇帝,說只是謠傳。
對楊倫而言,清田是一鼓作氣的事,再二衰,三而竭。
他無論如何也不肯因病被調回京。但他未必不知道,此次落水是有人刻意謀害,就像鄧瑛和楊婉皆深知,鶴居案背後的人,也像何怡賢一樣,盯緊了這一本就要到底的《清田策》。楊倫不會對這些人留餘地,他的道理是光明正大的,放在司法道上,也絕對說得通。
大明百年,無數年輕乾淨的文人,像楊倫一樣,前赴後繼地做着政治清明的虛夢。
可那終究是虛夢。
不捱上那麼一刀,鑽入泥淖裡,如何知道明暗之間的灰浪有多麼洶,翻天不過在君父的一念之間。
鄧瑛閉上眼睛,這幾日他的確有些累,夏日炎熱,又少睡眠,陡然鬆弛下來,眼皮竟沉得厲害。他放下書,抱着胳膊在牀上側躺下來。
天氣太熱,鄧瑛不願意蓋被,甚至還留着窗。
水波的影子清凌凌地印在窗扇上。
鄧瑛不自覺地蜷起雙腿,褲腿與牀上的褥子摩擦,半捲到了膝蓋上。腳腕上的陳傷曝露在窗風裡,微微有些痛,但他實在睏乏,也不想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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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覺是無夢的,醒來的時候,日已西照。
鄧瑛低頭,見自己的腳腕上鬆鬆地裹着一張絹子,他忙坐起身將它摘下來。
絲綢質地,暗繡芙蓉,帶着淡淡的女香,一看就知道是誰來了。
鄧瑛穿鞋剛要下地,便見楊婉端着兩碗麪狼狽地跑進來,跺下碗後,急忙忙將兩隻手捏到了耳垂上,“燙死我了燙死我了。”
鄧瑛見此,顧不上穿鞋,赤腳走到楊婉身邊 ,“我看看。”
楊婉呲着牙道:“沒有燙着。”
一邊說一邊攤開手,“看看,就有點紅了。”
說完又低下頭看着鄧瑛踩在地上的腳,“你就這樣踩地上啊?”
“哦……”
鄧瑛有些尷尬,“我馬上穿上。”
楊婉扶着桌面坐下,“穿好了來吃麪。”
她說着彎腰聞了聞湯氣,“我還是做這個厲害。”
鄧瑛一面穿鞋,一面看她。
她今日穿着掌籍的宮服,也像李魚一樣,綁着大袖,
妝容精緻,然而因爲傷還沒有痊癒,臉色還是有些發白。
她見鄧瑛看着她,便翻了翻鄧瑛的面,“快一點,要坨了。”
鄧瑛坐在榻邊穿上鞋,在門前的盆架邊洗淨手,走到桌邊坐下,接過楊婉手裡的筷子,將面挑起來翻了一圈。底下的蔥花被攪了上來,漂在浮着豬油花湯麪上,鋪面而來一陣清香。
“香吧。”
“香,好久沒有吃上了。”
楊婉託着腮看向他,“我不來,你今晚就不吃東西了?”
“嗯。”
鄧瑛吃着面,鼻腔裡誠懇地應了一聲,忽又覺得答得不對,忙放下筷子改口道:“不是,我會吃。”
楊婉倒是沒揭穿他,小心地端起面,喝了一口麪湯,“明日行刑,你會在嗎?”
鄧瑛咬着面搖了搖頭,“我讓覃聞德去了。”
“哦。”
楊婉挑起一筷面,卻沒往嘴裡送。
鄧瑛擡頭看向她,“你要去嗎?”
“是,六局都在,我也要去。”
“要不我……”
“不用鄧瑛。”
楊婉挽了挽耳發,低頭吃了一口面,輕聲道:“放心,我不是那個聞到血腥味就會吐的人了。而且……”
她說着頓了頓,和着碗裡的面,沉聲道:“我再也不會吐了。”
說完,又夾了一大口面送入口中。
“婉婉。”
“嗯?”
鄧瑛將手臂疊在桌上,起了一個楊婉沒有想到的話頭。
“我想……買一處外宅。”
“爲什麼。”
“你不要誤會,我不是想斂什麼私財。房子不用太大,有個一進的院落就好,新舊不論,我自己能動一些手。我想買了……把它放那兒。”
楊婉停下筷子,“你怎麼突然這麼想。”
鄧瑛垂下頭,沒有對楊婉說實話。
他怕什麼呢?他怕像鄭月嘉一樣,什麼都不能給寧妃留下。
所以他想給楊婉留一處房子,這對他來說是最容易,也是最在行的。
庭院他自己可以設計修建,箱奩櫃屜也可以親手造。
不管楊婉以後有沒有自己的家,都可以偶爾去看看,就像去看他一樣。
那間房子就像是沒有經受過這一切的鄧瑛。
不曾受刑,沒有做廠督,沒有什麼罪名,就是修了很多房子的一個年輕人,可堪懷念。
“幹嘛不說話。”
楊婉的目光有些擔憂。
鄧瑛收回思緒,笑着擡起手,拈掉她嘴邊沾着的蔥花。
“我沒有後代,也沒有親人了,但也得有家吧,萬一以後我老了,陛下肯開恩,赦我出宮,那我也有一個地方住着。”
楊婉聽完點了點頭,“那就買,找覃聞德他們替你相看去。”
鄧瑛笑着看她,“婉婉喜歡哪裡。”
楊婉還真是凝神想了一會,“廣濟寺附近最好,那裡熱鬧,離哥哥家也近。”
“好。”
“欸……不行不行,那裡的院子都貴得很。”
“沒有關係。朝西面的好嗎?”
“好啊,朝西暖和,你的腳怕冷,老了以後肯定更嚴重……”
她說起“老”這個字忽然哽咽。
誠然,楊婉也在悄悄地騙鄧瑛。
史料記載,鄧瑛被處死的時候仍然年輕,上蒼並沒有給他老去的資格。
“就要朝西面,定了。”
楊婉吞嚥了一口,忍住喉嚨裡的酸熱,“冬季的時候,我們掛特別厚的棉簾子,我還可以給你做腳腕的暖套(和諧)子。”
鄧瑛忍不住笑了一聲。“你會做嗎?”
“學啊。”
楊婉抿着脣,“又不難,而且,我手笨,但你厲害啊,我還可以給你畫圖紙,讓你給我造箱子,櫃子什麼的,還有,院子裡還能扎個鞦韆,鞦韆你會扎吧。”
“會。”
“看吧,多好。”
她說着雙手合十,盡力讓自己笑得自然一些。
鄧瑛笑着看向她,“說得你要跟我一塊住一樣。”
楊婉道:“就是要跟你一塊住。”
她說着背過身去揉了揉眼睛,轉身吐了一口哽氣 。
“鄧瑛,你老了以後,肯定是個沒什麼脾氣的小老頭,家務活都做完,而且,估計還有點錢,我就每天閒着,跟着你到處吃吃喝喝,最多幫你剝幾個堅果子。我跟你說,你必須老啊,我一定要看到你老了的樣子。”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