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春風尚乾冷得很, 吹得棚屋上的蓬草四處飛揚。
滿地揚塵,迷人眼目,錦衣的校尉抹了一把臉, 又喝了一聲, “都不認是吧……”
他說着, 手指從每一個人臉上掃過, 最後落在周慕義臉上, “來人,把這個綁了,帶走。”
“憑什麼帶我走!”
周慕義不肯就範, 扭動着胳膊拼命地掙扎,周圍人見此也擁了上去, “是啊!憑什麼帶他走!”
這些讀書人都是地方上來的, 大多是頭一次進京城, 也是頭一次與錦衣衛交鋒,皆不知道明哲保身, 反而與錦衣衛對抗起來。他們都是有口舌之能的人,一抗辯起來就收不住了,難免吐出些不當的言論,錦衣衛哪裡跟他們鬥這一門子的嘴,拿捏這些口舌上的錯處, 一氣兒拿了十三人, 用繩子挨着挨着綁在一起, 像牽牲口似地押出了場院。
東公街上來往的行人考生皆看到了這一幕, 敢怒不敢言地退在街道兩邊指指點點。
翰林院裡一個已經致仕的老翰林看到這些學生狼狽的模樣, 心痛難當,拄着杖, 獨自一人顫巍巍地攔在錦衣衛面前,“上差們啊,他們都是功名的人,士可殺不可辱,綁不得啊!綁不得啊!”
周慕義高聲道:“老先生,您的拳拳之義,學生們都明白,您且回去吧,我等空有一腔熱血,奈何君耳不聰,君目不明!他日周叢山周先生在午門受死,今日我等又被這般羞辱,實……”
“你給我住口!住口!”
老翰林擡起自己的竹杖朝周慕義的身上揮去,卻被錦衣衛一把推開,他腳下不穩,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手肘和手掌頓時磕出了血,人羣一時沒有人敢上前去扶。
老翰林掙扎了很久都沒能自己站起來。
“老大人,磕着哪裡了嗎?”
人羣裡走出一個女子,挽袖蹲在老翰林面前,挽起他的袖子幫他查看傷勢。
老翰林擺了擺手,“我沒事。”
說完看了她一眼,“你是年輕的媳婦兒,別出來說話。”
誰知她卻沒有應聲,轉身對錦衣衛道:“賠禮。”
她說完又看向周慕義,“還有你,你也得賠禮!”
周慕義認出了說話的女子是楊婉,冷笑道:“賠禮?你敢不敢告訴老大人你是誰,你看看老大人還肯不肯讓你攙着。”
老翰林聽完這句話,手臂不禁顫了顫,擡頭打量着楊婉道:“你是……”
周慕義道:“她是楊婉,東廠那個人的菜戶。”
老翰林一愣,忙將撇開了楊婉的手。
楊婉沒有說什麼,朝後退了一步,向他行女禮,直身後道:“大人憐後輩之心,楊婉感懷,並無心冒犯老大人,大人若嫌棄,楊婉便喚人來送大人回去。”
老翰林搖頭道:“老朽不回去。”
他說完,撿起地上的竹杖,朝衆人道:“老朽雖已離朝多年,可曾也供職禮部,主持會試。不曾想過十四年的春闈,竟是這番光景。”
他說着擡杖指向周慕義:“做學問把學問做偏了,那些東林人安得什麼心,這些人的前途在他們眼中什麼都不是,一味地教他們罵朝廷,罵君父,遲早有一天,會出第二個桐嘉案的呀……”
他說着說着,眼前一陣發黑,幾乎站不穩。
周慕義道:“老大人,武死戰,文死諫,我等讀書無非爲報國,何懼這一死!”
“對,何懼這一死。”
人聲鼎沸,大把大把的情緒被宣泄出來,楊婉面對着這一羣讀書人,心裡忽生出了一陣十分冰冷的悲哀。
人性中的反抗精神,在任何一個時代都有,但眼前的這些人,卻並不能歸在“不自由,毋寧死’的革命精神之中。
那是被大明官政扭曲了的文心,被東林黨利用,被自身矇蔽。他們並不是不懼死,而是要以死正名。武死戰,文死諫,這句話聽起來是那麼‘無畏’,又是那麼無奈,明知前路無光,明知死了也沒有意義,卻還是要死,最後所求的,根本不是他們口中不是天下清明,只是他們自己一個人的清白而已。
這到底有沒有意義呢。
楊婉對此事一時無解。
就在她內心糾纏的時候,忽然聽到人羣裡傳來一個聲音。
“讀十幾年的書,就是爲了在午門上受死嗎?”
衆人朝楊婉身後看去,鄧瑛立在人羣前面,鐐銬的鐵鎖被他握在手中。
他朝楊婉走了幾步,鐵鏈與地面刮擦的聲音微微有些刺耳。
他走到楊婉身邊,向老翰林揖禮。
翰林擺手搖頭不肯受,鄧瑛卻仍然堅持行完後才直起身。
周慕義掙扎着朝鄧瑛喝道:“鄧瑛,白閣老被你鎖入廠獄受盡折磨天下人皆知,就算你如今惺惺作態,也一樣爲人不齒!”
楊婉忍無可忍,“周慕義,我看你是傻的吧?你到底知不知老大人將才爲什麼罵你!”
“婉婉回來。”
楊婉氣得胸口起伏,被鄧瑛牽了一把,才抿着脣朝後退到了鄧瑛的身後。
鄧瑛走向周慕義,一面走一面道:“你知道一方太平書桌有多難求嗎?滁山書院是私學,支撐至今不光有朝廷的恩典,也有杭州數位老翰林的心血。朝廷和大人們供養書院,支撐你們讀書,不是讓你們千里萬里,來京城送一死的。”
周慕義朝着鄧瑛啐了一口,“你也配提滁山書院,我們書院這一兩年,已至絕境,這回會試,先生幾乎掏空了自己的家底,賣了自己的田產來給我們湊盤費,這到底是拜誰所賜,鄧督主難道不知道嗎?”
他說着提高了聲音,“你侵吞學田,中飽私囊,而我們苦讀十年,一身清貧,眼睜睜地你和司禮監那些人個個華宅美服,王道何存,天道何在?”
“王道不在嗎?”
鄧瑛喉嚨一哽,向他擡起一雙手,“那這是什麼。”
周慕義一怔。
鄧瑛看着他的眼睛繼續說道:“我涉學田案,所以落到如此境地,身負刑具在刑部受審,待罪之人無尊嚴可言,十年寒窗苦讀,你也想最後像我這樣嗎?”
他說着朝周慕山身後的人望去,“你們也想像我這樣嗎?”
此問之下,人聲皆滅。
楊婉在鄧瑛的聲音裡聽到了顫慄。
“讀書不入仕,不爲民生操勞,算什麼讀書人。”
他說完這句話,緩緩地放下雙手,轉身牽起楊婉的手,朝人羣走去。
東廠的廠衛隨即攔下了錦衣衛的人,覃聞德道:“這些人由我們東廠帶走。”
校尉道:“憑什麼?”
覃聞德抹了一把臉道:“憑我們督主想,憑我東廠奉旨監察你們辦案,你們案子辦得不行,我們自然要接手,你們如果不服,大可讓張副使來廠衙求問我們督主。”
說着擡起周慕義的手腕,對廠衛道:“把拴着他們的那些繩子解開,人老大人也說了,這些都是有功名的人,這麼拴着太難看了。”
周慕義道:“我等死也不去東廠!”
覃聞德的火氣蹭蹭蹭地就上來了,就着刀柄往他膝蓋上一頂,直把人頂到了地上,“怎麼,這麼想去詔獄裡住着啊,那行,你去啊,其餘的人我們都帶走,就你,老子就把你留給北鎮撫司。你不是周叢山的侄子嗎?得得,趕緊跟這些錦衣衛去看看,你叔父受苦的地方。”
一個廠衛見覃聞德說得真,忙湊上前道:“真不救這姓周的啊,督主可不是這麼吩咐的。”
覃聞德哼了一聲,“老子就是氣不過。”
說完手一揮,“行了,帶走帶走,通通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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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邊,楊婉坐在馬車上等鄧瑛。
廠衛過來回報以後,鄧瑛邊一直垂着頭,良久沒有說話。
廠衛忍不住問道:“督主,北鎮撫司如果來問我們對這些人的處置,我們廠衙該怎麼給他們寫回條啊。”
鄧瑛道:“還有十幾日就是會試了,這些人不能關。”
廠衛道:“不關的話,那就得打了。”
鄧瑛聽完,捏着袖子,半晌才點了點頭。
楊婉扶着鄧瑛的手,幫他登上馬車,一面問道:“要打多少啊。”
鄧瑛咳了一聲,“周慕義杖二十,其餘的人杖十。”
楊婉望着鄧瑛的側容,輕道:“他們得恨死你。”
“恨就恨吧。”
他說着閉上了眼睛,擡起頭雙手撐着額頭,斷斷續續地咳起來。
楊婉伸手輕輕地摩挲着鄧瑛的耳朵,“鄧小瑛,你怎麼了。”
鄧瑛沒有吭聲。
楊婉朝旁邊坐了一些,“要不要在我腿上趴一會兒。”
楊婉以爲鄧瑛會推遲,誰知他卻慢慢彎下了腰,將臉靠在了楊婉的腿面上。
楊婉低頭輕聲問道:“你被他們氣到了是不是。”
鄧瑛溫順地閉着眼睛,“嗯”了一聲。
楊婉摸着鄧瑛的額頭,“還是第一次看你那樣講話。”
“我以後不會了。”
楊婉溫聲道:“鄧瑛,你當年是怎麼讀書的?”
“和周慕義一樣。”
“不對,你比他厲害多了。”
鄧瑛咳笑了一聲,“你怎麼知道?”
楊婉仰起頭,“你讓我想明白了一件事——到底什麼纔是大明朝真正的文心。不是沽名釣譽,以死求名,而是像你一樣,無論自己是什麼身份,無論在什麼地方,都不忘記自己最初所發的本願,爲這個世道活着。你願意救這些讀書人,就像你維護易琅那樣,你眼裡纔是朝廷的將來,是百姓民生,你比周慕義這些人要高尚得多。鄧瑛,從始至終,你都沒有辜負你的老師們,也沒有辜負你自己,你不愧爲大明朝的讀書人。”
鄧瑛喉嚨有些發燙,“婉婉,我也不知道,我能再幫這些人多久。”
“還有我呢。”
她說完,用自己的披風蓋在鄧瑛身上,“我們去看白大人吧,你靠着我睡一會兒,到了我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