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宵寶殿的氣氛很凝重,分列兩班的仙官們俯首低眉,眼睛盯着腳尖大氣都不敢喘,連氣息都收斂的若有若無。生怕哪根汗毛顫動一下,就會引起仙帝的震怒,從而遭受無妄之災。
地位高的那麼一小撮人,則是怒目圓睜死死盯着單獨站在寶殿中央的楊戩,譬如說托塔天王。他們眼神中流露出的兇惡之意,彷彿跟對方有殺父之仇,目中蘊含的唾棄之色,又好似對方惡貫滿盈,做下了罄竹難書、天怒人怨的事。
面對殿中壓抑的氣氛與衆人的仇怨目光,楊戩反而神色如常。沒有羞憤欲死的苦澀,也沒有故作淡然的傲氣,平靜的面對即將到來的暴風雨。
九級玉階上的珠簾後,仙帝身周紅雲涌動,好似一團劇烈燃燒的火焰。一股讓人禁不住雙股發顫的威壓之力,山巒般壓在每個人肩上,修爲稍低的仙官無不面色蒼白,需要咬緊牙關纔不至於當場跪倒。
在半響讓人如坐鍼氈的寂靜之後,仙帝隆隆如雷的憤怒聲音響起,“我仙庭費盡心思在妖族佈局,無數仙人前赴後繼潛入妖族,嘔心瀝血數千年的成果,竟然在一夜之間毀於一旦!”
“我道門仙庭壓制了妖族萬年!讓他們始終只有區區七名大羅金仙,不到百萬修士!而從今往後,這個壓制將完全不復存在!妖族又能回到正常發展壯大的軌道上,不僅如此,連周天星斗大陣旗幡和混沌鐘的封印,竟然都在這回被一併解除!”
“這對妖族意味着什麼,對仙庭又意味着什麼,還需要朕說給你聽嗎?!楊戩,你身爲妖族主事者,讓我道門仙庭在妖族的大計頃刻滅亡,使得我仙庭憑空再多一個強敵,難道就絲毫負罪之念?!”
楊戩抱拳:“臣知罪。”
只有這簡單三個字。
比之仙帝一番長篇大論的憤怒指責,他這三個字簡單的讓人無法接受。
仙帝如電的目光盯着楊戩,“罪孽如此深重,你可知會有什麼下場?!”
楊戩道:“臣知道。”
仙帝冷笑一聲,“這麼說,你是做好受刑受罰的準備了?”
楊戩道;“臣甘領刑罰。”
從始至終,他都沒有一句辯解,只是坦然接受失敗的後果。
其實他並非沒有爲自己開脫之詞。仙庭在妖族的失敗,跟他關係並不大,也不是他能力挽狂瀾的,他大可以說此戰之敗,非戰之罪。
說到底,因爲李曄趕到妖族,仙人對妖族的全面戰爭被迫提前進行,兇獸根本就沒有壯大到能夠穩勝妖族的地步——只能全面禍亂而已。
或許再過幾千年,這個積累就到了。但是現在真的不行。
當兇獸和仙人的步伐,被鎮疆城阻礙了二十多天後,他們連接觸七聖山的資格都失去。
至於周天星斗大陣旗幡和混沌鍾封印被解開,楊戩就更是奈何不得。仙帝自己佈下的手段被人破了,跟他有什麼關係?而且那封印持續了萬年,靈氣衰弱太多,威力大打折扣,仙帝自己也是也沒法去補強?
當然,硬要說楊戩有什麼罪責,那就是作爲妖族戰力最強的仙人,沒能在大計存亡之際力挽狂瀾。譬如說幹掉幾大妖王,在李曄解除封印前將他抓出來殺了。
然而妖族有猴子在,這件事楊戩註定是辦不到的。
這些楊戩沒打算解釋。
也沒有必要解釋。
仙帝又不是傻子,他當然明白這些。但現在仙庭在妖族的行動失敗,仙帝需要一個人來負責。有楊戩背鍋,妖族之敗就是楊戩的責任,不是他仙帝的。
仙帝冷哼一聲,用威嚴無上的聲音道:“楊戩主戰不利,致使妖族大計毀於一旦,無數仙人因之隕落,罪在不赦。敕令剝奪楊戩一切仙官職位,自今日起幽閉天刑深淵,無令不得擅出!”
衆仙官們聽到“天刑深淵”四個字,無不臉色大變。就算是托塔天王等人,眼中也都明顯掠過一抹恐懼之色。
天刑深淵是整個道門仙庭最恐怖的地方,有一千八百多種殘忍至極的刑罰日夜輪替不休,身處其中的仙人,根本沒有什麼“幽閉”之說,完全就是去經受刑罰的不停折磨。
就算是大羅金仙境的仙人,到了天刑深淵,能活着出來的可能性也很小。
跟這一比,所謂的十八層地獄,根本不值一提。
楊戩抱拳,俯身行禮,眉目平和,語氣如常:“臣謝聖恩。”
然後他後退,至殿門,轉身大步走出。看他平靜安然的樣子,好像根本不是趕赴刑場,而是回家睡覺去了。
楊戩一走,殿中壓抑的氣氛頓時改善不少,仙帝的威壓沒那麼重了,很多仙人都暗暗鬆了口氣。妖族的事既然已經有人背鍋,他們被遷怒的可能性就降低了不少,這對每個人來說都是好事。
只要自身的利益不受損害,仙官們自然不會去糾結楊戩會遭受怎樣的折磨。
有些心思活泛的仙官,根據仙帝懲罰楊戩的力度,琢磨了一番仙帝的意思,相繼開始主動發言,站在大義的角度上,義憤填膺的譴責楊戩,要求給予他更嚴厲的懲處,譬如說沒收家產充公。
這個提議立即得到很多人的呼應。
仙人的家產自然是法寶丹藥,以楊戩的地位,他家產當然豐厚得很。若能掙得一個沒收楊戩家產的差事,說不定還能趁機發一筆橫財。
仙帝卻沒有再說話。
在仙官們言辭越來越激烈的時候,他發出一聲冷哼,徑直起身佛袖而去,直接將這些人晾在大殿,連妖族的善後事宜都沒拿出來議。
這下仙人們又開始迷茫了,一時沒弄懂仙帝的意思。
托塔天王輕蔑的瞥了一眼那些爭先恐後發言的仙官,眼中滿是不屑,率先走出大殿。李長庚眼神變幻一陣,也迅速離開,在外面追上托塔天王。
“看天王剛纔的神色,好像在爲真君感到不忿?”李長庚跟托塔天王並肩而行,微微笑着問道。
托塔天王冷冷道:“有什麼好不忿的,差事沒做好,自然要受懲罰。我只是看不慣那些小人的做派。以爲真君被罰去了天刑深淵,就是完全失了君心,他們就可以趁機而上去踩幾腳了?一羣蠢貨,也不想想真君的身份!”
李長庚點點頭:“這些小人,做着牆倒衆人推的勾當,還以爲是摸清了仙帝的意圖,這回是馬屁拍在馬屁股上了。更有甚者,利令智昏,還垂涎真君家產,想要趁機漁利......現在仙帝震怒,來日有他們好受的!”
楊戩畢竟是仙帝的外甥,平日裡也頗受倚重,這從仙帝派他去妖族坐鎮就看得出來。
仙官們忙着踩楊戩,言辭十分激烈,將對方貶的一分不值,這讓仙帝的臉往哪兒放?楊戩是自家人,事沒做成仙帝臉上也無光。而且對方去妖族也是仙帝選的,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回仙帝責罰他,只不過是讓他背鍋而已。
仙官們太過貶低楊戩,在仙帝看來,就不無指桑罵槐的嫌疑,當然不會高興。
一句話,對仙帝而言,他自家人他想怎麼罵怎麼處置都行,但外人不能插嘴。外人煽風點火,就是影射仙帝有問題。
托塔天王甕聲應了一句,沒有多說。他統領大軍,是軍中脊樑,現在仙域大戰就夠他焦頭爛額了,實在是懶得理會這些陰暗心思。
片刻後,他道:“妖族勝了獸潮戰爭,雖然損失不小,但根本還在,尤其是得了周天星斗大陣和混沌鍾,整體戰力提升了不止一個層次。如今李曄有他們相助,凡間的事還受不受控制了?”
凡間是仙庭存在的重要根基,一旦道門完全失去凡間的香火供奉,整個仙庭就會迅速衰敗。別的不說,各方仙族很快就會攻到紫宵寶殿。
這是個根本問題,沒有哪個仙官能夠置身事外,尤其是托塔天王這類地位非常的存在,就更是要時時憂心。
李長庚長嘆一聲:“之前誰也不會想到,局勢會陡然危急到這個地步。李曄橫空出世,崛起的速度太快,仙帝也是措手不及。更沒想到的是,他這回真能解了周天星斗大陣和混沌鐘的封印,讓整個妖族的修士都跟他結盟。凡間的形勢......的確很是艱難了。”
兩人都是明白人,用不着說些冠冕堂皇之詞,事到如今,李長庚也感到十分棘手。
託塔道:“仙帝就沒跟你說什麼?李曄就算已經成勢,仙帝總不至於拿他沒辦法。”
李長庚苦笑一聲:“方纔大殿上的情形你也看到了,仙帝盛怒之下,剛剛處置了二郎真君,還沒說什麼就走了。”
就在這時,一名仙宮內侍從大殿側旁走過來,對李長庚行禮道:“李公,陛下有召。”
託塔看了李長庚一眼,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他也沒多問什麼,拱了拱手就先行離開。李長庚整了整衣襟,跟內侍去見仙帝,一路上不免琢磨仙帝的打算。
這回見仙帝是在池苑,對方依然在給游魚投食,看起來怡然自得,氣息也與平常無異,怎麼都不像剛剛大發雷霆和被氣得離場的樣子。
李長庚稍微有些意外。作爲仙帝心腹,對方心頭是否真有怒火,他還是能感受一二的,眼下的仙帝似乎還真沒怎麼生氣。
妖族中無數仙人戰死,大羅金仙都折損了四個,丟了妖族大計不說,還讓李曄勢力大成,一躍成爲了能夠跟仙庭扳手腕的反軍首領——在仙庭眼裡,妖族就是造反的反賊,這個損失極爲慘重。
如果說之前的李曄,還只是一介凡夫俗子,就算成就仙人境,實力也有限得很,在仙庭眼裡頂多算個山野小賊。就算地方軍(凡間大軍)不能平定他,中央禁軍(道兵)過去肯定能讓對方灰飛煙滅,他翻騰不起多少浪花。
但是現在,李曄在得到妖族爲羽翼後,就從山野匪首搖身一變,成了反抗軍首領,性質已經大爲不同。
山野賊寇不可能顛覆朝廷統治,但反抗軍卻有機會。
局勢都這樣了,仙帝竟然還沒有真的發怒?
李長庚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該恐懼。
李長庚見禮後,仙帝隨手指了指聽水小謝中的蒲團,頭也沒回道:“坐吧,等朕把魚兒喂完。”
李長庚不敢多言,在小謝中的蒲團上正經危坐。
好半響,仙帝終於投食完畢,他來到小謝中和李長庚對面而坐,吩咐仙女過來煮茶。見李長庚神色肅穆,仙帝輕鬆的笑了笑:“愛卿不必這麼繃着,你能在仙庭享受悠閒的時光不多了,還是好好珍惜,趁機多放鬆放鬆。”
聽到仙帝這話,李長庚詫異萬分:“陛下要派臣下界?”
“這倒不是。”仙帝遙遙頭,“愛卿得去西部邊境,主持那裡的戰事。近來明教仙兵和月神大軍攻勢兇猛,我們損失不少。”
李長庚默然,明教仙兵就是回鶻神靈,月神就是吐蕃之神,看來河西局勢的確很危急了。
“臣領命!”李長庚自然不能拒絕,他想了想,還是道:“那凡間的事?”
仙帝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長道:“凡間?李曄要死了。李曄一死,就沒人能協調妖族。一羣妖孽成不了大事。”
李長庚訝然:“可李曄有天機護體,如何殺得?”
“常人殺不得,同樣得到天機的人,卻能殺之。”
李長庚陡然想到什麼,驚喜道:“朱溫從天道秘境中出來了?”
“何敬成上報,朱溫已經得到天機。”
李長庚起身離座,激動的拜下:“恭喜陛下!只要朱溫有殺李曄的能力,何敬成他們一定能夠創造條件讓他得手!現在李曄正在歸途,而幾位妖王還沒成行,他身邊沒有大羅金仙,這是我們最好的機會!
他現在終於明白,仙帝方纔爲何沒有生氣了。
仙帝胸有成竹,能夠扭轉凡間大局。
何敬成的戰力雖然不一定強過李曄,但仙帝既然派何敬成去做這件事,必然會有充分準備,譬如說賜予對方法寶利器。
茶水已經煮好,仙帝端起茶杯淡淡飲了一口,眸底掠過一抹銳色:“也是最後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