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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鎮疆城血戰的最後,只剩下了八百妖士,而今李曄帶回去的這一批妖士,就有八千之衆。八千妖士離開鎮疆城,在幾大妖王的目送下,勢成烏雲向凌雲渡的方向飛去。
這八千妖士除了吳悠在大街上招攬的部分高手,其餘的都是幾大妖王麾下的精銳,每一個都有真人境以上的修爲。
倒不是說妖族去凡間的妖士,會都是真人境,只不過這一批跟李曄同行的妖士,職司對付仙庭可能會在近期派下界的道兵,境界當然不能低了。
“過萬道兵一起下界,這在之前是從有過的事情。也不知崑崙通道爲何能突然能放下這麼多道兵了,想來應該是仙帝用了什麼強大手段,同時也付出了不菲代價。”
路上,蛟魔王以水中游弋的姿勢在李曄身旁飛行。這話說完他輕嘆一聲,燈籠大小的眼眸中不無悵然。彷彿在他前方的不是廣闊天空,而是荊棘叢林、刀山火海,有遍地屍骸。
李曄等人要通過凌雲渡,沒有蛟魔王擺渡不行,所以這回蛟魔王同行。當然這裡面也不無相送的意思。
李曄笑道:“道兵再多數量終究有限,況且道門仙庭的主戰場是仙域,說到底也分不出多少力量到凡間來。稍後妖族就要傾巢而出,難道大聖還擔心妖族不能建功?”
蛟魔王低聲道:“道門仙庭畢竟佔着天地之主的位子,有種種高深莫測的至寶和手段,容不得小覷啊。”
這話說的李曄也沒法反駁,細想的確是這個道理,他一時陷入沉默。
等李曄看明白些跟蛟魔王提出反對意見的時候,這頭老蛟竟然半點兒反應都沒有。李曄打量之下這才發現,老蛟已經眼簾低垂的沒了動靜,卻是睡着了。
李曄深感無奈。睡着了還能一如既往的飛行,這也就是蛟魔王。話說蛟魔王年紀的確已經很大,平日裡也多是一副沒睡醒的模樣,能夠盤着身軀的時候絕對不會坐着,龍頭能夠擱在身軀上的時候,就絕對不會直起來。
李曄初到凌雲渡的時候,蛟魔王就說他老的已經不記事了,要靠罐子裡銅錢的數量才能知道有多少人過河。還說不確定哪天自己的生命就走到盡頭,只剩魂魄守在凌雲渡,自己還不能及時察覺。
對此李曄深表懷疑,可沒聽說過大羅金仙會老死。
或許這就是垂垂老矣的姿態吧。
吳悠見蛟魔王一副睡着的樣子,也不跟李曄說話了,眼珠子轉了轉,忽然壞笑一聲,飛到蛟魔王耳邊,陡然大聲叫道:“哇,下面那個凡人村落風景好漂亮,河水好清澈,竟然還有少女在河畔浣衣呢!”
“什麼?有少女在浣衣?”蛟魔王立即睜開眼,驚喜連連的向下方四處打量,“哪呢,在哪兒呢?”
看他精神頭十足的樣子,哪裡還有半分老態,讓人不得不懷疑他方纔是不是在裝睡。李曄轉過頭不忍再看,爲老不尊到這個份上,也算是沒有絲毫年齡包袱了。
察覺到自己被戲耍的蛟魔王,面對吳悠你羞不羞的眼神,一點慚愧之色都沒有,反而一本正經的倚老賣老:“欺騙我這麼一個老人家,你的良心不會過意不去嗎?”
說着,不等吳悠回答,蛟魔王就趕緊再度閉上眼,繼續裝睡去了。
一路飛行,來到河面終年霧氣朦朧的凌雲渡,李曄和妖士們都停了下來,依次降落在河畔。
在即將渡河去凡間的這個瞬間,一路上興致勃勃的妖士們,在轉身看向家園的山水時,不約而同沉默下來。
凡間有紙醉金迷有無數繁華,那是妖族城池遠遠沒有的享受;間還有萬家燈火有詩詞書畫,那是妖族之地不能見到的新奇世界。然而家園畢竟是家園,哪怕它偏僻貧瘠,只有大片荒蕪的山巒叢林,只有萬人規模的小城。
他們生於斯長於斯,而此去凡間,或許可以見識繁花似錦,但能不能再活着回來看到這些山水,每個妖士都不敢說有百分百的把握。哪怕他們一路戰勝道兵,殺上仙庭,建功立業成爲仙域之主。
戰爭無論勝負,總是要死人的。奮鬥無論成敗,總是有血淚的。
妖士們神色肅穆,眼中有不捨,有感慨,有追憶,也有堅定,有炙熱。在離去之前,他們向家園行了很久的注目禮。無論家園的山水能否記住他們,至少他們此刻都將家園的模樣深深刻在了腦海。
就像此刻的狐妖老闆娘,不會忘記她建在不遠處山腳前的有間客棧,不會忘記曾經同甘同苦的狼妖和狽妖一樣。
在人羣前面,李曄取出一壺酒,灑在地上。
河風拂面,透着些許涼意。
他負手看向妖族之地。
他到這裡來,只有短短兩三個月的時間,現在他要離開,或許永遠都不會再回來。
但他也會一直記得這裡。
因爲這裡有跟他並肩作戰的同伴,也埋葬着那些跟他都沒說過多少話的同伴。
齊破天、紅袖、豹妖......
忽然間,以李曄爲中心,一圈靈氣波浪猛然盪開,隨着攝人心魄的氣爆聲響起,一道青白光柱從他頭頂升起,直上雲霄。
李曄眉眼如電,氣勢陡然攀升了一個大臺階,平生一股淵渟嶽峙之威。
妖士們齊刷刷看過來,目光落在李曄身上,不無驚訝之意,甚至還帶着迷茫不解之色。
他們還從沒見過,僅僅是站在原地,不用打坐吐納就能突破境界的。
這一日,李曄成就天仙境!
......
妖族領地山川靈秀,地廣萬里,雖然每個妖王的領地裡,都有數座大城,十幾萬妖衆,但放在整個妖族的山川中,依然只是點點星火。大片的妖族領地空無一人,常有方圓千百里了無人煙之所。
連綿起伏的山巒腹地上空,有兩道長虹一前一後從虛無高空急速墜下,尾後的空氣燃燒出奪目的火焰長龍。它們的速度快得肉眼不可琢磨,刺耳的響亮雷音經久不絕。
長虹很快便突破雲層,在攔腰撞塌了一座千丈高山後,轟然砸進山林之中。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響起,靈氣波浪海浪般擴散開來,波及方圓百里的範圍。
範圍之內,不僅是林木在靈潮下如煙消散,就連很多山峰都被轟塌,地動山搖的景象如同末日降臨。
劇烈的震動之後,山林漸漸恢復平靜,很長一段時間內再無異響傳來。等到山野重歸寂靜,一切好似都未發生過。
當然不是真的沒有發生過,失去了上半段的千丈高山,和山前不遠處的巨大陷坑,都證明了之前這一番變故的驚天之威。
當塵埃散去,大坑中爬出兩個披頭散髮的人影。
說是人影並不準確,畢竟一個是人另外一個是隻猴子。那人衣衫襤褸如同乞丐,模樣悽慘的無法直視,那猴子看起來好稍好一些,但也有限,渾身的毛髮都不知被燒糊了多少。
一人一猴爬出大坑之後,就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對着天空喘着粗氣。看得出來他們氣力已盡,連手指都不想再動彈一下。
“痛快,真痛快!哈哈,多少年沒有這麼痛快過了!還是你這隻臭猴子經揍啊,能跟我打這麼久,換做旁人早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你這身板真是夠硬,扛了我那麼多刀都不死,我都要眼紅了!”
鼻青臉腫的楊戩舒爽的大笑,笑着笑着就牽動了內傷,禁不住一陣咳嗽,嘴角很快溢出鮮血。但他不僅沒有停住笑,反而笑得更大聲更快意。
猴子冷笑道:“都快被我打死了,還死鴨子嘴硬!要不是我念着幾分舊情,你現在就是一具死屍,還能在這裡大言不慚?”
“手下留情?得了吧臭猴子,咱們有什麼舊情。就算有,那也是舊仇舊怨。別以爲我不知道,你恨不得扒了我的皮!你只是做不到而已。”楊戩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跡,反脣相譏。
猴子嗤笑道:“你修了這麼多年的道,算是都白修了,在我眼裡,你只是一個對手而已,什麼舊仇舊怨,我早就忘記了,我都懶得恨你。”
“你這是說我着相?怎麼的,臭猴子,你還要跟我說佛法不成,你還真把自己當佛門中人了?”楊戩撇撇嘴。
猴子哂笑道:“佛門也好道門也罷,只不過是個名稱而已,說到底有多少區別,大道面前,一切都是螻蟻。”
楊戩哈哈大笑出聲,笑得根本止不住,直到笑彎了腰,笑出了眼淚,捂着肚子躺在地上打滾,還在笑個不停。
猴子懶得理他。
楊戩笑得快岔了氣,好不容易停住了,抹着眼角的淚,“臭猴子,你還真是讓我刮目相看,我覺得你都可以開壇講法了,或許金蟬子現在都講不過你。”
“別跟我提那臭和尚!”猴子撲過去就一拳揮在楊戩臉上。
“不提就不提,你憑什麼打人?今天我非得拔了你的皮不可!”楊戩翻身而起,揮拳再戰,很快就跟猴子扭打在一起。
兩個大羅金仙境的大能,甚至被很多人視爲是準聖境的存在,此刻戰鬥的姿態卻像是凡間鬥毆的流氓一樣,就差沒拿牙齒去撕咬對方了。
一個時辰後,楊戩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他擡頭看向廣闊虛無的蒼穹,臉上再沒有之前那種肆無忌憚的笑鬧之色,取而代之的是滿眼悵然。
末了,他長嘆一聲,意興闌珊,聲音蕭索道:“猴子,我要回去了。回到那個冷冰冰沒有半點兒人味,只有權力爭鬥的仙庭,看那些勢利小人的討厭嘴臉。”
猴子坐在地上,沒好氣道:“你可以不回去,我願意給你一張草蓆,把你裹了葬在這裡。”
楊戩轉頭笑道:“那我真要好好謝謝你的深情厚意,看來你對我還是有感情的。”
猴子擺手,一臉嫌棄,不耐煩道:“滾滾滾!”
楊戩沒有滾,也沒有飛,而是看着猴子一臉嚴肅,“猴子,下回相見的時候,你不會又像死人一樣枯坐着,對老朋友視而不見吧?”
猴子斜眼看着楊戩:“只要你別像只猴子一樣,在我面前跳腳咋乎,我可以考慮給你一棒子。”
楊戩忍不住又是哈哈大笑,伸出大拇指道:“你有這個覺悟,我很欣慰。”
猴子冷臉不言。
楊戩又嘆了口氣,他轉頭看向身邊的妖族領地,“或許用不了多久,你還真會第二次大鬧仙庭。作爲老朋友,我希望你到時候別像第一回那樣了。那次你太魯莽,完全沒有計劃,下回你得有個完全之策,至少也要有三成成事的機會再行動不是?”
猴子道:“你怕我到時候打不死你?”
楊戩笑道:“我是真怕你被仙帝打死。你要是死了,我上哪兒再去找一個像你這麼經揍的沙包?那樣的話,我的人生可就無趣了啊,就算不被你打死,悶也悶死了。”
猴子惱火的站起身,盯着楊戩殺氣騰騰:“我看你真是閒的皮癢,廢話這麼多,你到底走不走?”
“走啊,這不等你起身送我嘛?”楊戩嬉皮笑臉,跟個頑童一樣。
猴子掏出了鐵棒。
楊戩一溜煙兒飛走了。
望着化作一個黑點消失在天際的楊戩,猴子臉上的冷色和不耐漸漸消失。他重新在地上坐下,面對眼前這個偌大的陷坑,像在花果山一樣發起了呆。
很多年前,猴子殺不了楊戩,楊戩也不能真把他怎麼樣,很多年後,這個情況還是沒什麼改變。這場持續了很多日的戰鬥,與其說是彼此間的搏命廝殺,倒不如說是一場釋放各自壓抑情緒的發泄。
這場戰鬥,猴子和楊戩都沒有留手,因爲誰也不能打死誰——不過如果真能打死對方,他倆或許也不會留手。
兩人其實沒什麼不同。猴子的沉默寡言,百般不耐,楊戩的嬉皮笑臉,話嘮不休,說到底,只是心智抑鬱的兩種不同表現罷了。
飛天遁地的漫長修仙歲月,跟柴米油鹽的凡間百年生活,本質上並沒有什麼不同。修士自我標榜求的是逍遙,然而不抵達絕頂,就沒有真正的自在。
修仙需要資源,跟凡人需要錢財也沒兩樣,在有利益存在的地方,每個人要往上爬就得爭權奪利。朝堂跟江湖生長在每一個角落,喜怒哀愁的故事也在變着花樣重複上演。
猴子不能例外,楊戩同樣不能。
......
八月末已經是仲秋,地裡的莊稼開始成熟,菜園子裡也有了許多果實。
上午的太陽不再熾烈,但依然有着揮之不去的熱度,在菜園子裡忙碌的蘇娥眉封閉了修爲,正彎腰手握着鋤頭在收拾雜草,這個活計不輕鬆,沒多久她額頭便佈滿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等她收拾完整片菜園子的雜草,已經是接近午時了,她在看了一圈菜地,微紅的臉上盪漾開心滿意足的淺淡笑容。
李曄不在的這段時間裡,蘇娥眉將菜園子擴大了一倍,現在有十幾畝地了,種植的蔬菜種類也更多,尋常之家已經怎麼都吃不完。
也是因爲李曄不在,衛小莊才能心安理得經常跑過來蹭吃蹭喝,要是李曄在府中,他斷然是不會來打擾蘇娥眉跟李曄的。這幾個月來,沒有刻意保持身材的衛小莊又胖了一圈,身材看起來已經跟水缸有的一拼。
衛小莊坐在菜園子旁邊,手裡握着一根胡蘿蔔在啃,一邊咀嚼一邊納罕的說道:“師姐,你是不是把種菜當作人生大業了?我看你又開墾了新的土地,難不成你有做蔬菜西施的打算?”
蘇娥眉遠遠看了他一眼,看似答非所問道:“有時候,人生只需要選擇一條路就可以了。能夠從始至終的走下去,就能抵達你想要的終點。”
衛小莊想了想,“師姐是說,種菜也能磨礪心性、領悟大道?”說着他恍然大悟道:“我還以爲你是從小習慣了種菜,改不了這個毛病了呢。”
蘇娥眉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什麼領悟大道!殿下向來嘴饞你不知道嗎?”
衛小莊怔了怔,這句話信息量有些大,彎拐的有點急,他一時沒反應過來。想了半天,衛小莊一拍大腿,“我明白了,殿下就是師姐你的大道啊!”
蘇娥眉這回沒反駁,雖然覺得這話說的不是很妥,但又不得不承認,好像的確是這麼個道理。
過了片刻,衛小莊又問道:“可是師姐種菜的時候,爲什麼要封閉修爲?要不是封閉修爲,這點菜園子,很快就能收拾好,哪裡需要經常來照看。”
蘇娥眉看衛小莊的眼神充滿可憐,就好像一頭豬剛剛聰明瞭一下,但還是馬上又笨回去了,“修士種的叫靈田靈植,跟這些不一樣,殿下喜歡的不是那個味。”
衛小莊明白過來,長長的哦了一聲,然後他就低頭沉默。
好半響,他忽然擡頭,一臉正色的看向蘇娥眉,眼神犀利,連氣勢都變了,好像已經不是那個懵懂的衛小莊,而是威嚴赫赫的巨靈天神,“廣寒仙子,你不是真的喜歡上李曄了吧?再怎麼說你都是大羅金仙境的強者,連仙帝的示好你都不正眼相看,難道真要委身於一個凡人?”
蘇娥眉怔了怔,隨即眼簾低沉:“爲什麼這麼問?”
衛小莊道:“我原本以爲,你喜歡李曄只是有意做出的樣子,爲的是親近他讓他對你傾心。等到李曄真的成事,日後好藉着這個情分,方便讓他爲我們所用。但是現在看來,你的眼下的所作所爲,好像不是爲了泥塵道人安排的任務和自身使命,而是真的心思出了問題。”
蘇娥眉沉默下來,半響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