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子開始自酌自飲,徐瘸子回到先前的桌子前坐下,瞥了一眼望着美酒直嚥唾沫的年輕人,淡淡道:“小崽子不是說要去從軍,征戰沙場,馬上取功名?怎麼,還沒到太原城就被嚇回來了?”
“說到這,老瘸子你真的給我來碗酒,我給你好生說道說道太原城的戰局!”身材魁梧的年輕人來了精神,擠眉弄眼道:“老瘸子,你可知道,現在太原城的戰局,起了天大的變化?”
徐瘸子掏出菸袋,開始給煙槍捲菸絲,聞言擡頭看了年輕人一眼,哂笑一聲,不耐煩道:“你要說便說,不說就閉嘴,還要大爺求你?”
他這模樣,分明是在說,我什麼世面沒見過,還會被你三言兩語,弄得五迷三道的?
年輕人無奈,只得舉手投降:“知道你年輕的時候也是勇士,在邊軍做到了擁有百人部曲的都頭,但現在不是瘸了嘛?”
徐瘸子冷冷橫了年輕人一眼:“瘸了也能一隻手收拾你!”
年輕人撇撇嘴,明顯不信,不過他也沒多糾纏這個話題,轉而說起太原城見聞:“我這回去太原城,想的是加入安王麾下,跟隨朝廷大軍征戰沙場,建功立業。之前安王的大軍橫掃河東,什麼十三太保,在安王面前完全就是土雞瓦狗。眼看安王大軍已經兵臨太原城下,李克用馬上就要完蛋了,這最後一仗,無論如何我都得趕上。錯過了這一回,這輩子恐怕都難有這樣的機會了。”
年輕人一直腿翹在板凳上,唾沫飛濺,徐瘸子已經點燃了旱菸,開始吞雲吐霧。後者神色如常,竟然沒有不耐之色。
眼前這個年輕人,雖然一副市儈嘴臉,五體不勤,平日裡沒少幹偷雞摸狗的事,完全不知道本分務農爲何物,但還真不是一無是處。
且不說這廝身材魁梧身手不錯,一般人在他手下走不過兩個回合,僅是數十萬大軍合圍太原城的當下,他就敢隻身離鄉趕往戰場,去投靠朝廷大軍的膽氣,就足以彰顯他的不一般。
作爲曾今的邊軍,從一介小卒浴血拼殺,累積軍功做到都頭的位置,徐瘸子見識眼光都有。
他很清楚,像年輕人這種人,在太平盛世就是個渣滓,被人唾棄的對象,但碰到亂世,若是運氣不差,還真有可能有一番不俗的作爲。
時勢造英雄,無外乎如是。
年輕人繼續道:“好在我這回去的稍晚了些,如若果真早早入了安王麾下,只怕這兩日就得人頭落地了。你能想象麼老瘸子,太原城的攻守之勢,竟然已經完全易型了!”
說到這裡,他心有餘悸,約莫是想到了什麼驚悚場面,嘴脣發乾,一口氣喝了半碗水。
徐瘸子這回怔了怔:“攻守易型?安王勢大,一路北上戰無不勝攻無不克,連李存孝都沒在他手裡討到好,整個河東,還有誰能攔住他?眼下怎麼會攻守易型?”
作爲軍中老卒,曾今也算是個小校,徐瘸子對河東軍可從來沒少過關注,所以他此刻十分意外。
“這事若非親眼所見,我也不信吶!”年輕人重重擊節。
徐瘸子瞥了年輕人一眼:“你個小崽子,不會是還沒到太原城,就給嚇回來了,卻編個胡話來消遣我吧?“
“我怎麼可能騙你!”年輕人義正言辭道,他湊近了徐瘸子一些,看了一眼旁邊的中年男子,見對方始終只是喝着酒吃着菜,好似完全沒有留意他們的談話,這才繼續道:“聽說,前段時間,安王......”
年輕人指了指天,眼中滿是忌憚畏懼之色,語氣艱澀道:“遭了天譴,就此消失在世間了!”
“什麼?!”饒是徐瘸子,也驚訝非常,菸嘴懸在面前,都忘了去抽。
年輕人壓低聲音道:“前段時間,太原城聚集了大批大修士,都是能夠飛天遁地的存在!好傢伙,那樣的修士,平日哪能輕易得見?這回卻出現了幾十個!很多人都看到,安王殺了不少大修士!有人說他殺戮過重,亂了天地秩序,老天看不下去,把他收了!”
徐瘸子沉下臉來:“胡說八道!”
“你還不信?”年輕人急了,抓耳撓腮不知道如何說服對方,忽而急中生智,一字字道:“難道你忘了,老安王是怎麼死的?”
徐瘸子愣住。
老安王李峴是怎麼死的,官方說法和民間言論大不一樣,前者說是戰死於沙場,後者則有多種版本。有人說是被奸臣害死,有人說是君王猜忌,但還有一種解釋,也流傳極廣:
李峴一生南征北戰,爲匡扶唐室殫精竭慮,殺戮不少。而唐室氣運不存,天要亡之,李峴逆天而行,又造殺孽,所以天不容他。
這個天,在大修士看來,那是道門仙廷;在普通人看來,就是老天爺,是天上神仙。
徐瘸子沉默下來,一口接一口的抽菸,整個人完全淹沒在白煙中,看不清神情。
年輕人被嗆得咳嗽兩聲,揮手將面前的煙霧驅散一二,又看了一眼旁邊的中年男子。
對方還在飲酒,節奏如常,好似從始至終,都沒注意他們在談話“國家大事、天地秘辛”。
這讓年輕人眼中多了一些鄙夷,這種不關心時局,不關心世間大事的傢伙,就算讀書讀到氣質儒雅,那也是個沒用的書呆子,根本不會成就大事。
年輕人再度開口的時候,聲音大了幾分,中氣也更足,昂揚言語的模樣,很有俯視中年男子這個“弱小”的優越感。
就像他談論的,已經不是國家大事,而是自己的皇圖霸業。
年輕人故意重重一嘆:“安王不在了,平盧軍再強,沒有統帥,軍心也會渙散。如今河東軍連續多日猛攻,平盧軍接連敗陣,死傷慘重,已經只能退守軍營。我從太原城離開的時候,河東軍已經在進攻平盧軍大營了,而且攻勢兇猛。看樣子,平盧軍支撐不了兩日。在河東的地頭,平盧軍一旦徹底潰敗,那十萬將士,還有幾個能活下來?”
說到這,年輕人頓了頓。
接着他心有餘悸道:“我要是早去幾日,果真入了平盧軍,那豈不是專門去送了死?唉,可惜安王了。昔日殺宦官,平黃巢,子承父志,成我大唐脊樑,有匡扶社稷,拯救時艱之象。熟料河東一戰,原本大好時局,竟然會鬥轉直下。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吶!唉,安王父子,兩世英雄,天地豪傑,臨了還是敵不過‘天意’二字,真是可悲可嘆!”
年輕人唾沫飛濺,一番話說的抑揚頓挫,情感飽滿,悲憤莫名。
等話說完了,年輕人不禁有些小小的自得,覺得今日自己分外有才情,看來這些年的雜書沒白讀。
然而讓他失望的是,白煙後的徐瘸子,卻沒什麼反應。就連他的表情,也被煙霧遮掩,看不出有什麼異常。唯獨那雙眸子,隱約可見深沉晦澀。
如果年輕人沒看錯,那蒼老幹涸的雙眼裡,似乎有痛苦之色?
徐瘸子在痛苦什麼,年輕人並不是很理解,他也沒在意,只當自己看錯了,“老瘸子,我帶回來的這個消息,還不值一碗酒?”
徐瘸子冷漠道:“自己去倒。”
年輕人大喜,立即起身,屁顛屁顛的跑進屋。須臾,他就抱了一小罈子酒出來。酒是最便宜的那種酒,不夠烈也不夠好喝,看着還有些渾濁。
酒倒出來,年輕人湊上去深深聞了一遍,卻是一臉陶醉。
對他而言,能喝到酒就是美事,沒資格挑三揀四。他也不會去倒更好的酒,徐瘸子賣酒爲生也不容易,來蹭酒已經無賴了,若是還要喝好酒,未免太沒心肝了些。
年輕人還在陶醉,酒碗已經被徐瘸子一把抄過去,順手就全都倒進了自己的嘴裡,再重重砸下酒碗,令桌面一震。
他動作犀利而敏捷,竟有一絲行雲流水的味道,只是喝一碗酒的功夫,卻生出一股戰陣殺敵的氣勢!
年輕人怔然望着老瘸子,好似看到了沙場之上,甲冑浴血,手提胡酋頭顱的猛將。
“好!再來一碗!”年輕人回過神來,禁不住大聲稱讚,又給老瘸子倒了一碗酒。
這就是他喜歡和徐瘸子呆在一起的原因之一,雖然這老頭子脾氣古怪,吝嗇好財,但偶爾不經意間展露出的鐵血豪氣,卻是年輕人最神往的那種精氣神。
徐瘸子卻再也沒有看酒碗一眼,又開始抽旱菸,“喝一碗就行了,喝多了你給錢?”
年輕人訕訕。不過他並不在意,趕緊給自己倒了一碗,端在鼻子前嗅了半響,這才仰頭一灌,盡數飲下。臨了一抹嘴,分外大氣道:“痛快!”
這時,中年男子起身走了過來,他依舊是面帶微笑的和煦模樣,對徐瘸子道:“老人家,結賬。”
徐瘸子看了那邊的桌子一眼,菜已經吃完了,酒不知喝了多少,不過他並沒有打算去探個明白,“一貫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