俱泰覺得自己一輩子大多時候都很理智, 當看到宋晏一副誓要殺了竹承語的樣子掐住她,他再也忍不住了。
朝堂上要來攔的人很多,俱泰滿腦子裡無明業火直衝頭頂, 他只想就此時此刻弄死宋晏!
在知曉竹承語的身份之後,他自然也知道了宋晏到底對竹承語都做了些什麼。那種讓他噁心的感覺已經到達了頂峰, 甚至他自詡演技過人, 也沒法在朝堂上和宋晏對視了。一個男子用盡威逼利誘去脅迫一個無親無故的女子,居然還能得意滿滿的認爲這個女子還可能愛上他?!
衆人害怕出事, 連忙上去扯宋晏, 卻根本就拽不住發瘋了似的他。
俱泰拿起凳子,想也不想直接擡起手來,意欲往宋晏後腦上砸去!
實木的凳子,他也急紅了眼, 這樣下去最少鬧出一條人命來!
博驚叫一聲從小凳上站起來,慌得拽進了殷胥的衣襬,這等變故發生, 朝堂上亂成一鍋粥,殷胥急道:“子介——!
不用他說,崔季明已然竄了出去,擠開衆人一手拽住了俱泰的衣領,直接把他提起來,然後先是踢向宋晏手肘,再一腳踹向了宋晏的肩膀,她使了七八成的力氣,宋晏手肘被她踢到脫臼,整個人倒着飛出了半丈,倒在了地上。
俱泰被提起來之後才又被崔季明放下,崔季明怒道:“你瘋了麼!你也要一凳子在這朝堂上弄出人命來是麼!”
俱泰胸口起伏,鬆開手,那矮凳倒在了地上轉了個圈。崔季明可是知道竹承語是女子一事,看着她單薄的身子從地上爬起來,咳嗽不已,連忙上前扶了一把。竹承語圓領官袍內露出的脖頸上頭已經有紅色的掐痕,她似乎兩眼發黑已經站不住,崔季明只得扶着她肩膀站在原地。
羣臣剛要斥責怒罵宋晏,卻看着竹承語靠着崔季明肩膀,這倆人倒——看起來跟一對兒璧人似的……
兩人身高相仿,崔季明英姿勃發,怒極反笑襯得那張臉有點邪乎的俊,竹承語皺眉垂眼靠在他身上,卻並不顯得狼狽,反倒輕笑出聲,一派出塵悠然氣度。
相比之下,聖人比季將軍高了半個頭,又總是冷着臉……
反倒好像沒有眼前這倆人看着順眼了。
羣臣已經不敢多想,連忙把目光看向聖人,生怕這要是因爲什麼頭上冒綠光再朝堂上再鬧起來,聖人在臺上卻是鬆了一口氣,並沒有想太多的樣子。
俱泰臉色也有點奇怪,走過去望向竹承語,道:“你不要緊麼?”
竹承語搖了搖頭,崔季明在她耳邊說了句什麼,她身子微微一震,輕聲道:“無論怎樣也不要緊。”
俱泰沒聽清,居然有點在意起來:崔季明到底跟她說了什麼?
宋晏右邊胳膊耷拉着,從遠處微微起身,跪在了地上,四周羣臣怒罵,他卻充耳不聞。殷胥面上也有些薄怒,博沒有再坐下,緊緊拽着他的手躲在他身後。場面上所有人都被這一鬧吸引去了目光,唯有澤把目光凝在了博的身上。
澤本以爲殷胥性子冷淡,內心雖然溫柔卻很少表露,除卻好似與崔家三郎關係一直密切以外,對旁人都很少言語。博在他身邊養大,會不會也不能感受到體貼的親情,會不會也幾個月都和殷胥說不上一句話,會不會覺得是被拋棄的……
然而博對待殷胥親暱又有點依賴的舉動,殷胥有點寵溺的提醒這個重大場面上犯困的小小太子,顯然已經證明了這兩人的關係。
雖然作爲親爹,有那麼點自己被隔絕在外的傷心,卻也安心了不少。
殷胥望向竹承語的方向,卻看着宋晏猛地一叩首,他頭髮微微亂了,雙眼還跟剛剛似的紅腫着,卻高聲道:“聖人是相信竹侍郎的話了麼!那臣更要說,竹侍郎連今日站在這裡的資格也沒有!竹承語隱瞞身份,女扮男裝後參與制科,獲得功名,欺君犯上!”
他聲音直接將所有對他的斥罵和議論壓了下去,含元殿內靜了,所有人臉上寫滿了聽錯一般的錯愕。俱泰本來也該適時的表現出幾分震驚,然而他面朝着竹承語,背對着宋晏,並沒有回過頭去。
竹承語緩緩閉上了眼睛,他伸手抓了抓她手腕。
羣臣這樣的靜默,似乎宋晏也沒想到,他伸手指向了竹承語,膝行兩步,向兩側大臣高聲急道:“你們是沒聽明白麼!什麼竹侍郎——她是個女人!是個女人!一個個都覺得我在這兒扯謊是麼!”
不知是戶部哪個敬仰竹承語的官員開口道:“你胡說!宋晏你是瘋了麼!被檢舉後知道無路可逃,惱羞成怒連這種話都說出來了!”
一羣人不知道該信還是不信,又驚又疑的在這二人之間目光徘徊。
反被罵了的宋晏已經口不擇言了,剛剛還在爭天下的朝堂上,瞬間變成了村內扯皮罵架現場:“扯了她衣裳當場驗一驗,也知道是男是女!你是覺得這事兒還瞞得過天麼!”
竹承語幾乎是不堪受辱的閉上眼睛不再言語,反身直接倚在崔季明身上,反倒安心了些。
至少斷袖可比那些目光在她身上打量的男人可信的多!
竹承語顯然是不知道自己懷裡這個“斷袖”,當年也是平康坊的浪裡白條,卻聽着崔季明冷笑一聲。
她真是氣笑了,望向宋晏:“宋舍人,老子也是個娘們,你要不要來扒了老子衣裳,當場驗一驗是男是女!我給你這個機會,你來啊!”
宋晏狼狽高聲道:“臣沒有說謊!”
崔季明指了指自己,冷笑道:“我他媽也沒說謊啊,我衣服底下也長着纖腰酥胸大長腿呢,你來啊,看你靠近一步,我敢不敢剁了你的手!”
崔式哪裡想到崔季明膽大至此,驚得兩頰發麻,半天事不關己一旁笑看的崔式也站出來了,轉頭就罵宋晏:“無恥小人,你以爲在這裡胡說八道,你自己的罪就能免去了麼!你自己做過什麼你自己清楚!”
俱泰和幾位大臣哪裡知道崔季明說的就是實話,想想崔季明長着“纖腰酥胸”的樣子,抽了抽嘴角,真是佩服崔季明這滿嘴跑馬車的本事。然而眼看着崔季明要跟宋晏槓上了,也有些人滿頭是汗急着勸道:“季將軍跟這等小人急什麼!有必要這樣胡說八道麼!他就是了瘋了!”
宋晏:“臣到底瘋沒瘋,找個宮女來查一下便知真相——竹承語,你敢對着天下人,以你讀過的聖賢書起誓,自己是個男子,從來沒有騙過人麼!”
俱泰怒極:“你閉嘴吧!“
竹承語脣抖了抖,似乎下定了決心要開口,她第一個音還沒來得及發出,殷胥忽然道:“欺君犯上?這可算不上,朕早就知道此事。”
羣臣傻眼。
什麼?聖人剛剛說什麼?
殷胥一隻手牽着博,道:“三年前制科結束,竹侍郎便向朕自首了。她說自己本來是想試試自己能否考上,沒想到一路竟考的了當年甲科第七。她心中難以自安,不敢欺君,只盼着朕不要怪罪,她願意自稱重病離開洛陽,永遠不再回來。是朕沒有允。”
“太后有聖武決斷,就算是這朝堂上多少重臣,也比不得她才思敏捷。蕭先生著論可以流芳千古,門生無數,每次制講多少人千里迢迢趕來,國子監在她手中再煥生機。然而前朝非議太后者無數,如今還鄙薄蕭先生的祭酒之位的人更是不少。朕是看過她當年的文章的,文風樸實真摯,糊名後扔得第七位,已經不知比天下多少士子要強了。常有人說女子誤事,蕭祭酒是從三品的官職,雖不在內朝,卻也沒見着誤過事。朕一貫喜歡以行辨人,倒是想要看看,寫出這樣文章的女子,能誤了多大的事兒?”
他其實剛剛聽見崔季明在衆人面前吼,說她自己就是女子,也是心裡猛地一揪。她說過不太在意,但或許也曾無數次的想在衆人面前喊出這句話吧!
殷胥似笑非笑道:“不單是這一個竹承語沒有誤事,甚至還有些從來沒有上過官學的女子在去年的春闈上考取了功名。朕同樣身爲男子倒沒有什麼,悄悄你們一個個跳腳的。那時候事情鬧的有多大,你們也知道了,如今七位女翰林,仍然身在翰林院和國子監,拿着外朝的官職,明明寫出來遠勝於你們其中一些人的文章,卻連個發聲之處也沒有。真要是你們都優秀也就罷了,然而也出了宋晏這樣一言不合在朝堂上出手傷人的人,出了剛剛還站隊這會兒全都縮起來的人。”
“竹侍郎入朝這幾年,非但沒有誤事,還能升到侍郎之位,更能在旁人不敢站出來的時候,維持心中的道義。讀進心裡的書,不會因爲男女而改變;對於朝野天下的見解,也沒有因爲男女而有多大的差別。能分辨這個人是否適合爲官的,是品性與能力!是朕包庇她在朝中女扮男裝爲官的,本來以爲去年開始或許就能也有別的女子也能入朝爲官,然而是你們厲害,朕都抗不過你們那些冠冕堂皇的話。如今也不必說了,此案竹侍郎明辨是非,敢於承擔,自是有功——朕絕不可能罰她。”
殷胥站直身子,高聲道:“竹承語,將你查到的關於宋晏的事情說出來。你的事情可以往後再提,宋晏的案子,朕今日在這裡就要有決斷!”
竹承語站直身子,向崔季明感激的點了點頭,展袖立直身子。她長身玉立,腰間還掛着魚袋,脊背挺直,聲音只在最初的幾個字上抖了抖,冷靜道:“臣所言均有政務,這裡是宋晏插手戶部賬目的證據,還有逼迫臣誣陷前任戶部侍郎的密信——”
她一件件歷數下去,崔季明鬆了一口氣,轉身站回了自己的位置,擡頭看了殷胥一眼。殷胥複雜的忘了她一眼,沒有說話,輕輕搖了搖頭。
崔季明知道,殷胥是怕她坐不住把自己的事兒也抖出來。
她不可能這麼做,只是心裡難受,彷彿是那些目光那些不公,全都降在了她自己頭上。崔式的目光望着崔季明的背影,看着似乎沒有人在意崔季明的胡說八道,這才鬆了一口氣,又忍不住望向竹承語,有些心疼。
這竹承語比崔季明還小,她父母要是還在世,要是知道她吃了這麼多苦,不知道有多麼難受。若是一不小心,或許崔季明也可能被千夫所指,也可能要……
崔式年輕時候從來不覺得男女有什麼多大的不公,如今做了父親,忍不住與家中三個閨女身同感受,漸漸的才體會出來一切說不清道不明的壓力頂在多少女子頭上。
然而他想想,應該不止他一個愛女心切的男子,都曾經因爲女兒感受到了這種不公,然而身爲男子本身,又有親情以外的部分說服他,說什麼“那麼多女子都忍受過來了”來自我安慰。這麼多年卻沒有一個父親爲了女兒抗爭,爲了女兒開這個口……
人啊,還說什麼父愛無私……
隨着崔季明歸隊,羣臣也漸漸歸隊,唯有臉色慘白的宋晏垂手仰頭跪着,好似最後想拉個人入深淵的意圖也沒有得逞。
俱泰沒走,他把差點就把宋晏腦袋砸開花的凳子拖了回來,站在了桌案旁邊,幫竹承語把要用的那些的卷宗給拿出來攤在桌案上。不少原先親皇派的官員也擠到桌子邊來看,更重要的是竹承語給了曾經宋晏同黨一個落井下石的機會。
宋晏也遠算不上當年幾大世家掌控朝廷那般的勢力,此時不倒戈,還要等到他入獄的時候纔想起來麼。
當然其中牽連的也有幾位官員,殷胥對於一些下層的蝦兵蟹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有些和宋晏聯手的主謀,自然不可能放過。
她說話很簡略,其實沒有多久,對於宋晏所做過的事情和罪行基本就梳理的差不多了。性質惡劣,確有朋黨之嫌,他怕是要被流放南海了……
殷胥邊聽便點頭,竹承語說完了最後一句,合上了手中的卷宗。
殷胥道:“還有麼?”
竹承語道:“還有些事情臣沒有拿到證據便不敢說。”
殷胥:“就這些罪行了?”
竹承語卻下定決心,又昂起頭道:“不,還有一件。”
她擡袖向殷胥又行一禮,高聲道:“臣要告中書舍人宋晏,強|奸之罪。”
這已經是不知道劈在上陽宮上第幾個雷了。
羣臣覺得明天要是聖人說自己是當年的九公主,他們都不會吃驚了。
怪不得宋晏知道竹承語的女子身份,或許本來他就男女不忌,意欲不軌,發現事實——
然後以此爲把柄,逼迫戶部侍郎爲其行事,甚至多次逼|奸!
只要一想就能明白,不少人竟心底打了個哆嗦。
——這件事怕是在大鄴朝廷官員之中,也算得上少見的惡行了!
殷胥也沒有聽說過這件事情,俱泰並沒有直說,他也驚愕,半晌才反應過來:“他做出了這樣的事?!”
竹承語其實是個臉皮很薄的大家之女,只是她今日就想要爭這口氣,裴玉緋說得對,管旁人怎麼想,她絕不會讓曾經發生的事就這麼悄無聲息的結束!
竹承語點頭:“宋晏以臣身份爲要挾,多次強行闖入竹府。臣想要個公道。”
殷胥不太懂民法,也不知道該怎麼判,刁宿白還沒等他開口,先大步出列了。他依然是一身不合身的官袍,一張臉比在朝十幾年的哪一天都憤世嫉俗,高聲怒道:“聖人,大鄴律法定,不和即爲強!竹侍郎受人脅迫,內心不願,便是強|奸——”
宋晏萬沒有想到落到了深淵裡頭,下頭還有刺兒等着。
他本來大抵也不過是流放邊陲之罪,可強|奸罪是要坐牢的,官員強|奸更是……
刁宿白才說到一半,身後就有聲音歇斯底里道:“你敢說是強|奸!你敢說你不願——”
大鄴往前,強|奸罪是極少的,並不是因爲強|奸發生的少,而是因爲其中有相當不公的一條就是,只要女子沒有從頭反抗到尾,即爲通|奸和姦之罪,女子也要入刑,遭□□、流放或者鞭笞。
自高祖之後,這些政令有所更改,一是因爲風起開放,女子婚後與外人和姦、媒奸的比例在社會上絕不低。甚至不少貴族女子隱瞞丈夫與多位外男保持關係,這些貴族女子身份又高,丈夫也不願與家族勢力雄厚的女方離婚,和姦之事甚少入刑,漸漸以道德譴責、倡議休妻和離爲主,像以前那樣定通|奸男女重罪的事情漸漸少了。
二則是,高祖修改政令,女子有人證明,且能夠提供自己受到傷害的傷處證據,即可確認爲對方強|奸。再加上大鄴女子和離多,再嫁多,無主女子多,貞潔觀念淡的幾乎連現代也比不了,甚至有女子與情夫發生矛盾後,怒而弄傷自己告對方強|奸者也很多。
當然幼女強|奸則是死罪,這是前朝就有的律法,此作另說。
不過缺點也就是,強|奸之罪並不重。
平民一般最少是入獄一年半,以女方的年齡,是否已婚,是否有血緣關係,受傷的程度和是否有反覆逼|奸的行爲來斷罪,共分爲五等。一等加半年,也就是說最高的就是女方年齡較低,有血緣關係,受傷累加且反覆逼|奸,罪爲四年,時間並不長,有可能還會酌情再加徭役。
刁宿白直接問道:“一般按律,只要竹侍郎能夠提供證據,則可入刑。因竹侍郎未婚,有反覆逼迫和受傷的緣故,按理來說罪爲二等,入刑兩年半。只是強|奸之罪,要求有民戶女身份,希望聖人能夠恢復竹氏女戶身份,以便大理寺審理此案。”
殷胥搖搖頭冷笑出聲:“大鄴百官的顏面,今日在這一天讓你宋晏一人丟盡了。這樣有辱大鄴士子風範的事情,今日朕不得不給個交代了。刁宿白,大鄴立國之後,可有舊案引援?”
刁宿白思索了一下,道:“官員通|奸逼|奸,一直比民戶罪重。顯宗在位時,有一縣吏娶妓爲妾,乃算從良,而後妾在家中,被那縣吏的同僚所強佔,算是官員逼|奸良家女,處以宮刑。就算是先漢時期,武帝寵妃李夫人之兄李延年,身爲樂師仍因通|奸良家女,而被處以宮刑。”
崔式和衆多官員倒是一臉並不意外的神情,因爲女子大多沒有官身,和姦一事反而不受法律制裁所以氾濫,而不少貴族男子有官身,因爲道德上有高要求,對於通|奸和姦之罪就要比平民男子重上很多。這也就是許多好色的官員又不願納妾,怕妾生子得罪女方家族,寧肯大量蓄妓流連花柳,也不敢隨意去和其他已婚未婚女子通|奸。
反倒是某些類似於裴玉緋曾經的未婚夫那般,都沒有官職的世家少男少女,纔是最混亂最瘋狂的……
崔季明也嚇了一跳:她也沒想到會這樣的重判。崔季明一直對古代的刑罰沒有概念,看到衆臣一副毫不意外的樣子,這才漸漸明白,宋晏剛剛那麼歇斯底里的,就是知道自己的罪行……
她甚至都想,宋晏到底是有多麼自信,纔敢做出這樣的行爲。
他是不是以爲竹承語這輩子也不會反抗他。
殷胥道:“朕既然說過以法定罪,這件事便請刁宿白引援舊案定罪吧。錢尚書,朕命你改竹侍郎的戶籍爲女子,朝野上有過個從三品的祭酒,也不怕多個四品侍郎。”
作者有話要說: 判宋晏啊……都是引援了一些宋代的法律的,古代官員強|奸真的是重罪,只要是竹妹子想告,他絕對跑不了。
竹妹子也很勇敢的站出來了啊。
以及我覺得強|奸這兩個字會被和諧就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