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了御前會議之後,徐世昌想想,覺得還是有些話要和林廣宇稟告,方纔人多並不方便,唯有皇帝召見“獨對”之際說出來才萬無一失,便再度折返身子,打算再“遞牌子”。
清代規矩,中樞官員請求覲見皇帝叫做“遞牌子”,而皇帝召見大臣稱爲“叫起”,在軍機處時代,這原本是很常見的程序,現在雖然軍機廢止、過渡內閣行政,但這套規矩還是沒有變革。
“徐大人,毋庸遞牌子了,皇上正‘叫起’呢。”
難道皇帝對自己還有交代?徐世昌這時反倒靜下來想了一下,別是有什麼岔子纔好。
過渡內閣成立以後,相比軍機處地位有了不小的提高,其顯著特徵是獲得了兩項極爲重要的權力,在外界看來或許是無足輕重,但在深諳官場之道的官僚們看來,這不啻於翻天覆地的革新。
第一項權力,即內閣總理可單獨召開內閣會議,匯聚各部大臣決定大計而不必一定要皇帝親自在場,只需事後行文匯報即可。原本軍機處的軍機大臣也會私下聚起來商議一番,先籌劃一個腹案,準備皇帝召見時使用,但那隻能是私下商議,非但不能公開而且更不能成文。
現在有了這項權力,總理大臣便成了會議當仁不讓的組織者和召集者,但這一項權力徐世昌用的極少,除開隆裕剛剛過世那幾天林廣宇心神不定而無法出席外。內閣會議一般總是請求在乾清宮召開。方便皇帝參與。
第二項權力,即一般程序性公文經內閣總理、協理大臣與所涉及部管部大臣達成一致意見後可徑直代表內閣批覆而毋庸請皇帝聖旨,比如這次文官考試發榜和公示。職官部就遞交了報告,載明瞭名單並請求予以公佈,按照一般流程,如無特殊意外,皇帝該批覆“照準”,但現在只由內閣批示“照準”意見即可。同時報皇帝知悉。但臨時性與非程序性公文,照例還得由內閣請旨,如文官考試查出了兩名女子,內閣只有意見建議權而沒有處分權,照例得有御批。
這項權力體現了內閣的責任兩字,雖然系過渡內閣,但其承擔地責任卻是同正式內閣一致地。當然,這項權力也蘊含着不小的風險。倘若遞交報告的部門或省份對內閣批示表示不滿,仍然可以重新遞交“聖裁”——即再次遞交皇帝審覈,這是對內閣權力地制約,皇帝可以做出四種批示:第一。同意內閣,維持原議;第二。反對內閣,提出新議;第三,發還內閣,要求再議;第四,留中不發,暫時擱置。
徐世昌就在擔心是不是因爲內閣有幾樣摺子批覆不當而引起皇帝質疑,雖然因爲識見的不同,內閣和皇帝在大政上會有不同意見,但他還是希望內閣能遵循皇帝的意見行事,能“體察聖意”而不是給皇帝添堵。
不過,等他走進東暖閣後,他發現他所擔心的情況並不存在。
關於官制改革,在御前會議上徐世昌所說並不多,但林廣宇看得出來,他似乎有好些話要說,因此重新把他召了回來。
“方纔御前會議之上卿好像有好些話沒說,現在只有君臣二人,你但可暢所欲言。”
“皇上聖明,臣確實有幾句話要說,而且臣剛剛打算遞牌子,王公公便說皇上‘叫起’。”徐世昌接過王商遞過來的錦凳,挨着邊坐下了——林廣宇素來優待臣下,對於欣賞的大臣都讓他們坐着回話,而不是像以前慈禧召見時大臣紛紛跪奏那樣折磨人。
“皇上,變動地方官制這一節,雖然是憲政體制改革地應有之意,但內閣對於如何推進是有極大分歧的。”
“這個朕清楚,否則也用不着親自過問此事,大臣因爲所處地位與身份不同,見解自然有歧異,這無可厚非,你作爲總理大臣居間調和。”
“其實臣已經調和了,不然,只怕從直隸鹽政入手都有困難。”徐世昌的口氣不像是在嘉勉自己,反倒有些力不從心的滄桑感。
“說說看。”
“張鎮芳的案子,其實挺明顯,前次查處奕劻那桐貪污集團時就
露,岑大人一直主張嚴辦。但臣與唐少川思前想後,些棘手。”
“爲什麼?”
“拔起蘿蔔帶起泥,張鎮芳之所以能穩坐長蘆鹽運使,與前後兩任直督的關係非淺,而且與北洋上下……”
“你是說有大筆款子用到了北洋身上?”
—
“正是。北洋這些年爲了練兵和興辦實業,多方籌款款項,常年項目不足,便在額外成例上動腦筋。”
“經費不足不能呈報朝廷索要麼?”
“皇上,報300,能給200已經不錯,而且這200萬中要扣除、豐潤30萬。”徐世昌一字一頓地說,“不然,慶王這上億家財哪裡來?全靠方方面面的貪污、挪用以成全他的賄賂。”
袁世凱辦事,全靠一個錢字開路,貪污、挪用地款子其實絕大多數都用到了交際上面,這個林廣宇是心中有數的,現在被徐世昌這麼一提醒,他倒回味過來了。
“朕方纔不是已經說了麼,查辦袁克定並不要緊,袁世凱麼就算了。”
“皇上,臣所慮者正在於此。辦袁克定事小,哪怕殺了也掀不起風浪,臣所慮者卻是王、段、馮、曹等幾個……”
王者,王士珍也;段者,段瑞也;馮者,馮國璋也;曹者,曹也。這幾人都是袁世凱手下悍將,現在都是軍界要人,倘若不穩,爲禍不小,林廣宇沉吟片刻後道,“這個朕會交代岑春煊的,有一是一,有二是二,只管查辦張鎮芳怎麼貪,不必理會貪了以後怎麼花。”
徐世昌連連點頭,他與唐紹儀一樣,對北洋還有一點香火之情,決計不會做趕盡殺絕的事情。
“剛纔臣說了第一樣,還有第二樣比較棘手。”
“無妨,講便是。”
“臣所慮着乃是各地反對。庚子以後,天下督撫權力過大,幾乎無藩鎮之禍而有藩鎮之實,現在改變地方官制,雖然朝廷宣示以直隸爲試點,但一旦成功,明眼人都認爲朝廷肯定會向各省推廣。京畿諸省還好,南方諸省,尤其兩廣會心存疑慮。”
“什麼疑慮?”
“擔心朝廷以官制改革爲名,行削弱各省督撫大權爲實。”
這麼說便讓人有些氣惱了,林廣宇心想:之所以大力推行地方官制改革目地就在於加強中央對地方的控制力,也就是要間接削弱各地督撫地權力,本來就是一場博弈,徐世昌說出這番話來豈非令人驚詫?
徐世昌心裡也在暗暗盤算,他一看皇帝半天沒有說話,便知道這話擊中了皇帝欲推行官制改革的要害,便笑道:“原本以查辦不法的名義推行鹽政改良並不無可,臣所慮者是澤公太過於熱心,走一步看三步,步子恐怕太急躁了點。”
林廣宇點點頭,原本有些鬱悶的臉色好看了不少——載澤確實有好大一番雄心,要將各省的財政大權收歸朝廷,統一全國預算決算,但平素過於高調,事情還未辦成卻把人已經都得罪光了。林廣宇想了想,斟詞酌字地說道:“朕會告誡載澤讓他收斂一點的,幹事以腳踏實地爲主,不可好高騖遠。”
“第三樣事情卻與某些人有關。”
林廣宇看看徐世昌那微妙的眼神,再仔細回味了一下方纔奏對之時的情形,想到了周學熙不太自然的臉色和徐世昌當時連連示意的神情,便試探地問道:“你是指周學熙?”
徐世昌也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只道:“引岸制下,一張引票動輒數萬、數十萬兩銀子,代價不菲,鹽商所有資本都耗與此,倘若驟然變更,恐怕羣起非議、羣情激昂,如果再有大臣出言反對,恐怕並不樂觀,亦極有可能造成內閣不和,臣懇請皇上三思。”
“朕不是不讓周學熙參與此事麼?”林廣宇原本好生奇怪,再看徐世昌的眼神,他彷彿明白了一些,“你是讓朕把周學熙調開?”
徐世昌還是不回答,只是嘴角微微有些上翹,隱然還有向外的意味,這下林廣宇徹底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