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上官順敏愣了下,沒想到是這種問題。
“我問,你相信報應嗎?”大兵臉上的表情是一種似笑而笑。
上官順敏好像也笑了,不過笑在他的臉很難看,他道着:“我很想相信,可惜現實總是打破我的幻想。這是個很簡單的命題,我也可以同樣問你們,你們相信報應嗎?十幾年在華登峰身上發生了什麼事,你們難道不清楚?假如有一個公正的判決,那怕有一筆可觀的賠償,都不會有後來的事,可你們威風凜凜一身正氣的警察們幹了什麼?連立案都沒有,他們一羣食不果腹的民工兄弟,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你不覺得是逼着他們去違法犯罪麼?”
“我們是來詢問你,不是被你質問。”謝遠航尷尬地道。
“我說的就是真相,我也理解你們當差的難處,其實我們和你們沒有什麼差別,我們是被人踩在腳底的塵埃,你們是爲人所驅炮灰,說不定那天成了灰燼,灰燼與塵埃的相恨相殺,無非是上位者權力玩弄的遊戲,又何必呢。”上官悠悠地道,一聲長嘆。
“說得對,昨天就有一位警察化成了灰燼。”大兵道,提醒着上官:“繼續,以你的思維邏輯,這都是我們的報應?”
“難道不是嗎?雨欣涉世未深,被人誘騙,在她身上發生的事,難道就僅僅是個人品德的問題?當街撕打小三,大家就都忙着看小三的樂子,包括你們警察也是,對吧?她報了案,你們口口聲聲爲人民服務是真的麼?一羣人打一個女孩子誰又受到了半點指責,甚至她在醫院自殺,都無人過問……我想她要是真的自殺了,那個狗日的地產商和他老婆,是不是還是活得美滋滋的,根本沒有覺得他們在作孽。”
上官怒了,說到此事觸到了心裡的痛處,他痛苦地撫着臉,唏噓一聲,擦掉了兩滴老淚。
掉個了,謝遠航突然發現自己的負面情緒起來了,平時罵娘操爹的那些種種爛事一下子充塞滿了心裡,登時對面前這位老人多了幾分同情,少了幾分惡感。
“說得對,我已經得到報應了。”大兵輕聲道,他解着釦子,那個怵目的槍傷被繃帶裹着,配着臉上結痂的傷痕,顯得很是猙獰,上官看着他,眼皮子跳了跳,就聽大兵道着:“我很相信報應,有些警察的失誤,會坐視罪犯做大做強,會連累同伴流血犧牲,我得到這種報應了,可惜的是這顆惡果並不是我種下的,你說,現在我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對不起,節哀順變。”上官同情地看了大兵一眼,好感頓時也多了幾分。
“不,我一點都不悲傷,一個戰士戰死疆場、一位警察死在追捕現場,那是他們最好的歸宿,死亡是老天獎給他們最榮耀的勳章,那叫犧牲,或者殉職。”大兵眼瞪着,像是亢奮地在說。
上官眼睛也大了一圈,無法理解這個貌似神經質人的話,凝視間,大兵更狠的迸出來了:“包括華登峰也是,雖然他是全民公敵,雖然我們要不死不休,可他仍然贏得了我們的尊重,細節你一定不知道吧,在追捕的現場,我打傷了牛再山,試圖阻住他的腳步,讓他分神,可他卻一槍爆了牛再山的腦袋……我們兩組刑警、特警、武警組織的聯合追捕,在他一支槍下抵擋下,愣是靠不近分毫,反而被他打傷打死了四個……知道有多少警察追捕他嗎?四千……足足半城的警力,都沒有抓到活口,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嗎?他被圍在一處凹地,子彈打光了,被十幾支微衝斃掉的……”
大兵鏗鏘說着,像說書人一樣講着這個驚心動魄的故事,謝遠航慢慢發現不對了,萎靡的上官像打了雞血一樣,慢慢在回覆着精神,慢慢地變得炯炯有神,他絲毫沒有覺察到,自己正慢慢滑進一個危險的坑口。
“……就這樣,他是站着死的,直直地仆倒,腿沒有打彎,胳膊最終擡起的是槍口,而不是投降,所以我們只能選擇擊斃,給這種人死亡,也是我們對他最大的尊重。”大兵說着,邊說邊排着照片,上官驚訝地看着大兵,然後低頭,眼光被那一組照片吸引住了,被爆頭的牛再山、被擊斃的華登峰,讓他久久凝視,捨不得移開目光。
好像不對,消息還封鎖着,這樣做豈不是讓嫌疑人更放心的認爲死無對證了?
謝遠航這個擔心一閃念,又發現自己錯了,上官順敏一點喜悅的表情都沒有,他凝重的臉上像震驚、像恐懼、甚至有點像景仰,就是沒有一點喜色,那種複雜的表情恐怕除了他,沒有人再讀得懂。
這個過程持續了很長時間,上官順敏的眼睛是發滯了,直到大兵遞了一支菸才把他驚省,他惶然接在手裡,對着火,抽着了,鳧鳧的濃煙一口全被他吸進肺裡,他的眼睛不知道是被嗆着了,還是悲傷了,又沁出了一顆老淚,他木然的都忘記了掩飾一下。
“你的識人眼光不錯,一個紅顏知己,這麼多年都捨不得說你半句壞話;你認的兄弟也不錯,這麼多年沒負過你,甚至於你手下的工人,都是衆口一辭地說你好話,能做到這一步,真的不容易。”大兵道。
“呵呵,有什麼用?”上官訕笑了,他看着大兵道着:“你是想激我認罪?”
“難道你無罪?”大兵反問。
“就即便有,你也得讓我認罪,沒證沒據的事,我就說,你能信嗎?”上官不屑道,刺激可能起到反作用,他的逆反心態上來了,不僞裝了,那股子硬氣一來,可就沒那麼客氣了,他一張一張收起照片,遞給大兵道着:“痛快點,要帶人馬上走,不帶人你們馬上走,我和警察打過交道,知道你的本事,有什麼狠的橫的都痛快點來。”
犟上了,狠勁上來了,這種心態出現在殺人嫌疑人的身上不是個好兆頭,謝遠航看大兵沒有收照片,他收了起來,他看着大兵,卻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
大兵卻是淡淡地道了一句:“雄風尚在,只是已輸當年啊……別急,我剛剛表達了對你的尊重,接下來,我想說說,你的報應。”
“呵呵。”上官嗤鼻笑了聲,不屑了。
那怕是惺惺的兩方,也會水火不容,這其中沒有妥協言和的餘地,大兵仰頭道着:“你其實知道自己已經逃不過去了,送走了老婆,安排了後事,然後一個人坐在家裡惶惶不可終日,你在一遍又一遍的檢點是不是曾經還有什麼疏漏,可你卻無法知道我們究竟掌握了多少,所以你很焦慮,焦慮到整個人像行屍走肉一樣……別說狠話,你已經狠不起來,否則不管是抵死頑抗還是照着自己腦袋給一槍,很容易就解決了。”
上官聽着,面無表情,根本不予理會,像根本沒有聽到一般,大兵卻是湊上來問:“上官,我其實和你一樣,我殺過不止一個人……那種感覺你一輩子都忘不掉,你還頭疼嗎?”
“廢話,我這個年齡,什麼疼都不稀罕了。”上官憤然道,他剛剛撫下了額頭,又及時地換動作了。
“那你應該還有心疼的毛病。”大兵起身了,根本沒有看上官順敏,像是若有所思一樣踱步着,他道着:“玩心眼我不是你的對手,識人的眼光我也不如你,那件案子做得非常漂亮,最起碼和當年警務的水平相比,你們要高出一截,手法果斷、動作迅猛,而藏匿的方式又出其不意,很精彩,讓我們同事兩代人查了十幾年。”
“你憑嘴,就給我定罪?”上官不屑道。
“不不不,你誤會了,我只是站在個人的角度看,很精彩,不過最精彩還不是作案,而是作案以後,不管這位大哥是不是你,分贓肯定很仗義,仗義到都服氣……我想那時候給錢打發文英蘭走,其實是一片好心,萬一事發,連累不到她和女兒,萬一有事,那怕自己一個人扛着,也不去連累任何人,是這樣嗎?”大兵問。
上官眼皮擡了擡,沒說話,神情卻有點沮喪,那怕猜對了,可感情被一個男人理解,那種感覺並不好。
“你謹慎地把自己變成另外一個人,隱藏着自己的脾氣、隱藏着自己的真實情感,又從頭開始你的人生,五年的大貨司機,接下來又選擇作案的城市立足,想法很不錯,這些年偵破的重點都在流竄作案上,全國範圍內找嫌疑人,唯獨沒有把案發的中州當成重點……更匪夷所思的,那個當年的劫匪,他謹慎言行,嚴格自律,而且處處小心做事、寬以待人,若干年後,居然成了富甲一方的人……呵呵,有點像傳奇故事了。”大兵道。
“對,太傳奇了,幾乎沒有可信度。”上官道。
“誰在乎別人信不信呢?報應可沒有放過他……讓他遇到了一位溫柔賢惠的老婆,讓他有了個溫暖幸福家,還有個懂事聽話的兒子,這是報應啊,讓他沒臉回首往事,讓他只能對舊情人私生女狠心……那對可憐的母女替他承受了這份報應啊……上官,你女兒已經認罪了,給他看看。”大兵道。
謝遠航放着手機裡保存的監控,大兵掏着悠悠地燃上了一支,上官本不待理會的,以爲有詐,可當他看到文英蘭狠狠甩了女兒一耳光時,卻驚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動也不動了。
淚雨滂沱的號陶、撕心裂肺的哭喊、咬牙切齒的交待,那些畫面讓上官噤若寒蟬了,他直直地看着,兩眼俱是憤怒和悲傷交織的情緒,兩種激烈的情緒交織,讓他大喘着氣,手一直在抖。
“放下那樁罪案不提,你真他媽不是男人啊,女兒被人玩弄、被人誘姦了,被人當街打還扒了衣服,你他媽屁都不敢放一個,捨不得你的名聲?捨不得你這張老臉,然後就任憑別人在你頭屙尿拉屎?你可是她父親,如果是你提槍殺人,老子得朝你豎根大拇指……可現在,我他媽只想唾你一臉,你裝什麼狠?弄死你他媽的就是分分鐘的事。”大兵厭惡呸了一口氣。
上官驀地被刺激到了,他握着拳頭,就要暴起,可不料大兵驀地手一閃,一條黑洞洞的槍口頂在他腦門上,惡言惡聲道着:“老頭,你反應這麼遲鈍,還真不能動武了,你離華子可差遠了,他改裝的手槍六十米外打人都沒問題……好可憐啊,落毛鳳凰不如雞,拔牙老虎不如狗啊。你是根本就沒臉見華登峰他們了吧?”
驀地收槍,大兵睥睨翻了他一眼道着:“……你已經輸得乾乾淨淨的了,從你放棄文英蘭和女兒開始,你就輸了;從你放棄你的兄弟們的時候起,你也輸了,你骨子裡就特麼是一個自私自利,無情無義的小人,不過一飯之恩,華登峰守了二十年,到死都想替你扛罪,他拿的可是當年作案的槍支。”
上官一怔,驚住了,大兵怒不可遏地吼着道:“……你懂什麼叫感情嗎?麻實超被殺,我們追到中州,文英蘭死活要替女兒扛罪,閨女捨不得媽,現在咬着牙把事都扛起來……而你,你幹了什麼?你他媽在家裡思謀着怎麼逃走……你可是她父親啊,你看看她現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難道沒有你的一點責任?假如當年你給她們一個完整家庭的話,她至於走到今天這一步?那怕你半路把他們認下也行啊……你個王八蛋,就把她娘倆攆到大街上自生自滅啊……你還有什麼,等着深牢大獄把你關起來,你現在的老婆孩子和那苦命的娘倆是同樣的命運,你還覺得不是報應?”
謝遠航眼睛酸了,上官順敏忍不住老淚縱橫了,他掩面而泣,狠狠地扇着自己耳光,啪啪清脆地響着,和着他像野獸一樣的哭聲,他伸着手,謝遠航遞給他手機,他看着,不時地抹着淚看着,看着試圖從記憶裡抹去的女兒,已經成人了,卻已經不是那個怯生生小女孩的樣子。
“她們……她們……”上官慟哭着,顫抖的手拿着。
“她認罪了,不太好,精神有點錯亂。”謝遠航輕聲道。
哭聲更重了,上官拿着手機不忍再看,狠狠地磕着自己腦袋,一襟一袖,全是涕淚痕跡。
中斷了,全成了這位老頭的哭聲……
…………………
…………………
“有用麼?”紀震在迫切地問。
“他在刺激出這個人的真實情感,或許有用。”尹白鴿聽着,若有所思道。
“或許?”紀震不解。
“審訊心理學有一種叫嫁接法,從嫌疑人感情脆弱地方下手,激起他的真實情感,進而影響到審訊的方向和結果,這是一種基礎方式,也就是我們常說的以情動人。”尹白鴿道。
“這不是以情動人,這不罵人嗎?”紀震道。
尹白鴿看着這位武夫,給他解釋:“您不覺得,這罵……也是一種帶着感情的罵人?”
“哦,我只關心釘死他。”紀震欠欠身子,無所謂地道。
“快釘住了,大兵現在最犀利的子彈不在槍裡,而在嘴上。”尹白鴿啞然失笑道,她聽得出,那顆子彈已經射到了嫌疑人的心裡了。
………………………
………………………
別說上官本人無法抑制這種激烈的情緒,那怕就謝遠航也聽得心潮亂起,人心得有多大的空間,才能裝得下這麼多激烈碰撞,可他現在看到了,上官並不大,恰恰這些他想忘記的東西,是對他觸動最深的。
不是切膚之痛,就是刻骨之恨,恨得他咬得牙齡咯咯作響,握得拳頭青筋暴起,只可惜已經是梟雄末路,優渥的安逸給不了他任何勇氣。
“現在我可以告訴你,我的來意了,謝隊,給他看吧,假如以前的沒不公不平,今天以後,一定讓你得到公正待遇,你真以爲,一點證據都沒有就能找上你?”大兵道。
謝遠航要回了手機,排了幾張照片,手指點着茶几,乾脆一古腦把證據告訴了上官順敏,他對着這位淚漣漣一點也不像嫌疑人的老人道:“十幾年前沒有生物檢測技術,現場發現了霰彈蠟封、彈殼棱上,都提到了人體組織殘留,今天我們來,是正式通知你做生物技術檢測,可以告訴你,當年的劫匪是四個人,而這份證據和華登峰、牛再山、牛鬆的都不吻合。”
上官愣了,失神的眼睛黯淡下去了,他枯坐着,癡癡地看着那幾張照片,腦子裡的記憶像被拉回了十八年前。
“快,衝上臺階。”他輕聲喊着,四個人齊齊往下拉麪罩,麪包車在接款和護衛進廳的一剎那,車衝上去了,他和華登峰一馬當先,從洞開的車門裡奔出去,順手給了車旁的護衛一槍,進廳,嘭…砰…兩槍響過,霰彈在護衛的臉上炸開,血肉迸濺,那一幕永遠地留在了他的記憶中。
驀地,他全身一聳,像畏冷一樣抽搐着,那是因爲他又重新看到了這一幕,在謝遠航的手中,正把護衛那個像爛西紅柿一樣的腦袋照片放在了他的面前……
……………………
……………………
“這種情緒狀態下,有什麼效果?”紀震半晌聽不到聲音,好奇問。
“這是對審訊過程倒懸的方式,就是把一切都擺出來,讓嫌疑人萬念俱灰,讓他認爲法網難逃。”尹白鴿解釋道。
可這是一個兵行險招的方式,真要是看頑固分子,死抗到底,那這份證據對他的衝擊力就不夠了。
這也是最擔心的情況,紀震緊張地抿抿嘴脣問着:“他要不認呢?”
“那我們也沒辦法,只能耗了。”尹白鴿欠欠身子道。
“我覺得他會認,如果還有點人味,應該會認,真要耗下去,他倒無所謂,對他這個家可是災難。”紀震道。
“我也覺得會,還能哭出來的人,多少還是有點人味的。”尹白鴿悠悠地道,在這最後一刻,她反而一點都不擔心了,其實結果沒有什麼兩樣,該毀的,都已經毀了,已經不可能再挽回了……
……………………
……………………
“上官,到窗邊來。”大兵道,他倚在陽臺上,叫着上官順敏。
謝遠航吼了一聲,才把這位失神的吼醒,他木然地蹣跚地走到陽臺上,大兵手指處告訴他:“自己看吧。”
那是一個夢中出現過無數次的景像,沿小區出門的路被封了,站着兩行警察,小區門口,紅藍警燈映着,不知道來了多少警車,大兵拉着椅子,讓上官順敏坐下,他盯着他看,看了幾眼鄭重告訴他:“你認不認罪不重要,有這份證據在,釘住你不過是時間問題,該毀的都他媽毀完了,兄弟,愛人,還有現在的老婆孩子,死的死、抓得抓、散的散,沒有什麼挽回的機會,你自己心裡清楚,否則你不會焦慮成這個樣子,我說的對嗎?”
“對。”上官頹喪地道,渾身的力氣像抽乾了。
“我們之所以這麼客氣地來,是看在那對苦命母女份上,看在你曾經把民工兄弟當人的份上,現在,我們倆將離開你的房間,你有兩個選擇,第一個是自己走出去,自己上警車,我給你留下最後的尊嚴;第二個是,五分鐘你不走出來,警察會從你的門上、窗上衝進來,把你銬走……其實我們期待再和你鬥一場,可惜你老了,已經不是對手了。”大兵道。
他離開了陽臺,和謝遠航默默起身,兩人即將出門時,大兵回頭再看,上官順敏枯坐着,再無半點生氣,他出聲問着:“你相信報應嗎?其實你該相信的,從你殺人搶劫開始,報應就跟着你,不管你有多少理由,你都沒有權力奪走一個無辜者的生命,你說的對,我們都是灰燼和塵埃,生活本就不易,還要承受失去親人的悲劇,你想過他們的家人這十八年是怎麼過來的?你現在應該感同身受。”
大兵看了眼,重重地碰上了門,然後聽到了房間裡,響起了一陣慟哭。
兩人心事重重地下樓,謝遠航不覺得這事做得對,可也說不出有什麼不對,彷彿是脫褲子放屁了,而且給帶人增加了麻煩,這話他還沒說,大兵彷彿看出來了,告訴他道着:“你越煞有介事,他纔會心虛更甚,這是個思路敏捷,而且想得很深的人,可這恰恰也是他的弱點,這種事死抗可能有效,但你思考就會掉進死衚衕裡,因爲不管怎麼樣,都已經輸得一乾二淨了,沒有迴旋的餘地,恰恰他不像華登峰,能夠放下一切。”
“一認就是死罪啊。”謝遠航凜然道,搶劫銀行這罪恐怕沒有活着的可能。
“相信我,他這種活着會比死更難受,白天惶惶不可終日,夜晚輾轉無法入眠,你越想忘掉的人和事,他們還偏偏就在你焦慮的時候來找你,你看他才兩天,成了什麼樣子?”大兵道。
“會不會……出現其他意外?”謝遠航有點不確定了,逼到這份上,他真有點擔心。
“不會,如果是個一無所有的人,可能會,他不會,其實他是個很重感情的人,幫民工兄弟,捐錢、收容殘疾人,其實都有想贖罪的成份,那就狠心把文英蘭母女攆走,也是因爲關心,而不是因爲狠心,要真是薄情寡義的,怎麼可能收伏華登峰那樣的人?他現在又有這麼個一家,他不會給老婆孩子留下後患的。”大兵道,他顯得很篤定,邊下樓邊道着:“其實他就在等我們來,其實他心裡很清楚,不管有沒有證據,只要盯上他,他就完了,強硬不過是僥倖心理在作祟,如果沒有希望,他的本來面目出來了。”
“本來面目?”謝遠航問。
“對,我想,他應該穿戴整齊,保持儀容,大大方方出來,有膽子孤注一擲的人,肯定會選擇一種轟轟烈烈的結束方式,而不是窩窩囊囊的,比如你在想的自殺。”大兵道。
被戳破了心思,謝遠航不吭聲了,他緊張地看了大兵一眼,又一次領教這種窺破人心的本事,讓他出離驚訝,真不知道這人的腦袋是怎麼長的,能從那些似乎並不起的細節裡,找到最適合用的東西,他想過很多方式,唯一沒想到的是,能把這位劫匪逗得哭了又哭。
“不用奇怪,每一個罪犯你都能看作是一個分裂症患者,犯罪只是他隱藏的那一面,去掉那一面,他們就是普普通通的人……這和每個人心裡都關着一頭野獸是同一個道理,再兇惡的罪犯,你喚起他的人性,他就是人;再善良的人,你逼出他獸性,那他就是野獸。”大兵道,他隨手開着單元樓門,出去了。
謝遠航側立地良久,嘆了氣,明白了。
門外的兩行警力等了很久,紀震一直在看手錶,還不時地看樓上,生怕墜下來一樣,他幾次想問話,可大兵卻站在車前誰也不理會,他像在靜靜地等待一個結果,此時已到天亮,來了這麼多的警察封鎖小區,一片肅殺的景像讓早起的居民指指點點,紛紛猜測出了什麼事。
“時間到了,突擊組準備。”紀震不客氣了。
步話裡命令,得令的武警全副武裝快步奔着,站到了單元門口,在下令的這一剎那,紀震又放棄了,他走向大兵,又提醒了一句:“時間到了。”
“我知道。”大兵道。
“看來你的方式不適用,得來硬的了。”紀震道。
“他老了,你就來個五花大綁有什麼意義嗎?”大兵道。
“出來了……總隊長,他出門了……”步話裡傳來樓頂觀察的聲音,紀震一下子泄氣了,大兵側頭看着他道着:“總隊長,保持點風度,往前數十幾年他可能和您一樣悍勇,不過現在,就是一個養尊處優的老頭了,他能做的,頂多就是給自己留點面子了。”
紀震擺擺手,兩組武警靠後,門大開了,又過了兩分鐘,這位像重要人物出場一樣珊珊來遲,謝遠航一下子眼睛直了,上官順敏居然真像大兵說的那樣,梳順了頭髮,換上了一身西裝、皮鞋,似乎還洗了把臉,整整齊齊地出現在衆警包圍着的現場。
警察讓開通道了,嘭聲大兵打開門了,肅穆地看着他,他走的很從容,表情也同樣地肅穆,慢慢地踱到車前,扶着車門的大兵問:“有種,你的兄弟沒有看錯你,文英蘭也沒有喜歡錯人。”
上官無言地伸着兩隻胳膊,被銬狀,表情平靜地看着大兵。
“不用,你現在是有嫌疑,會先帶你到鑑證中心提取dna樣本,不用戴手銬。”大兵道。
“不用做什麼鑑證了,我就是第四個人,我是主謀,九*年八月二十八日春暉路儲蓄所搶劫案是我做的,華登峰、牛再山、牛鬆,都是我的磕頭兄弟,我們被逼到走投無路,就拼死去搶了一把……這麼多年我每每做夢都會夢到這樣,和現在的場景是一樣的。”上官順敏鏗鏘地道,此時,彷彿又回覆了他帶頭大哥的威風,那方臉闊額,依舊是當年義薄雲天的大哥。
“給他戴上戒具。”大兵道,謝遠航要了一副手銬,很謹慎地銬住了上官,在銬住的一剎那,好像覺得上官很釋然一般,奇怪地放鬆了,他好奇問了句:“我還真不得不服你,認了這個,死罪難逃了。我們足足找了你十八年。”
“既然活不成一個人樣了,與其被你們查得坐臥不安,倒不如痛痛快快去和我的兄弟們當個槍下鬼。你說得對,那是我這輩子最精彩、最得意的事,不是這些警察查出來了,而是我自己走出來認的。”上官順敏霸氣地說了最後一句話,他低着頭,自己上了車。
那些警車列隊上路了,給了這個潛逃近十八年的罪犯一個規格相當高的陣仗。
大兵卻沒有乘車走,他像茫然一樣徒步走着,跟在車後,車走遠,他被看熱鬧的人羣淹沒了,那些指指點點蜂涌而來的看客在猜測紛紛,難得一見的奇景不可能不讓人浮想聯篇了,尹白鴿是半路發現大兵不在的,她下了車,往回走,穿過人羣往回走,找了很久才發現,大兵蹲在小區出門街角的一隅,他蹲着,似乎在哭,在抑制不住地流淚,不斷地抹了,又流出來了。
“我們該走了。”尹白鴿站在他身旁,輕聲道。
“帶上高銘,我們一起回家……”大兵語出,卻一下子哽咽了。
尹白鴿驀地鼻子一酸,跟着他熱淚長流,所有的罪案故事都是悲劇結局的,這不但是罪犯的宿命,有時候也是……警察的。
是日,中原省廳高調宣佈:春暉路儲蓄所搶劫案告破,潛逃十七年零十一個月的嫌疑人上官順敏伏法,經生物證據檢測吻合,其人對罪行供認不諱。
此案告破,一片譁然,網上流出了海量的傳奇故事在描繪這個傳奇的罪犯,甚至有好事者深挖出此人處處善舉,而且被迫搶劫的故事,惹得圍觀甚衆,而且同情者居多,恰恰那些受害人以及他們的家屬卻無人問津。而且相比懸殊的是,津門、中州兩地聯合轉文,追認高銘同志爲一級英模的新聞,得到的關注也寥寥可數。
又數月,此案一審判決毫無意外,死刑!
稍有意外的是,據記者挖到的消息,嫌疑人上官順敏在得到判決時候情緒很穩定,而且,他放棄了上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