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泛黃的舊照片,在一隻發福的手裡摩娑,柔和的燈光下,升起着鳧鳧的煙霧,偌大的菸灰缸裡已經摁滿了菸蒂,這似乎是一張很珍貴的照片,讓觀摩它的人心緒不寧的在看着,當他又一次想打着火機燒掉照片時,他似乎又不忍了,熄了火,重新看照片上兩位已經鐫在骨子裡的形象。
“順哥,你別這樣……讓人看見多難爲情,我有男人了。”
“真的,你別這樣,我喊人了……”
“啊……”
他手指驀地顫了一下,像又重溫了那個魯莽衝動的荒唐歲月,他記得她在掙扎,是一種又喜歡又害怕的掙扎,可最終卻沒有掙脫這段孽戀的糾纏。
荒唐總是要付出代價的,就像現在他也掙不脫這段孽戀的糾纏一樣,他記得很多年前自己做了一件虧心的事,蘭子領着快和她一般高的女兒找上門來了,他緊張、他難堪、他甚至恐懼,使勁地塞錢打發她們走,而蘭子卻把他給的錢灑了一地。
很多年後的今天,他仍然記得蘭子那絕望的眼神,還有那位小女孩忽靈靈地大眼,一定不會原諒她所見的一切。
對了,那個女孩叫文雨欣,名字還是他取的。
上官夾煙的手,痛苦地扶着額頭,他覺得自己就像陷在泥沼裡的,所有的掙扎都是徒勞,越掙扎,就陷得越深。
有時候陷在舊事了,越想忘記的事,卻記得越清;有時候陷在舊情了,越想斬斷,它卻纏得越緊;有時候陷在負疚裡,越想償還,卻越覺得無法償清;幾十年的過往如同一個惡作劇似的輪迴,那怕你費盡心機,也逃不過命運的捉弄。
嘀……一聲刺耳的喇叭驚醒了他,讓他緊張地抽搐了一下,然後辨清了,是早起住戶的開車打喇叭聲音,他換了個姿勢,手裡挾着煙已經燃燼,當他又準備點上一支時,目光又落在照片上,笑吟吟的文英蘭,怯生生的女兒,或許這一切都不該發生的,她應該有一個幸福的童年,一個幸福的家,如果有一個完整家庭的話,或許這之後的一切就都不會發生了。
他徒勞地在設計着很多很多或許,這時候,他聽到了清晰的摁門鈴的聲音,那個聲音像他期待已久的一樣,他拿着照片,打着了打火機,聽着第二聲門鈴聲響,他點着了照片,目睹着這最後一件舊物慢慢的化成灰燼。
而門鈴,還在響………
……………………
……………………
“在家,這傢伙不是還睡得着吧?”謝遠航道。
“心思這麼深,睡得着纔怪。”大兵不屑道,又摁了一次門鈴,回頭和尹白鴿說道:“你別進去……下樓等着。”
“你命令我?”尹白鴿憤然道。
“有兩個大隊的人去就行了,警銜太高了,給他面子他都不配。”大兵道,尹白鴿看了他幾眼,掉頭下樓了,謝遠航好奇小聲問着:“哎,你想幹什麼?”
“你說呢?”大兵道。
謝遠航眼骨碌轉悠了下道着:“不管幹什麼吧,我扛着。”
“呵呵,你還沒有從華登峰的陰影裡走出來,他們不是一類人。”大兵嗤笑道,謝遠航心裡確實也有這份擔心,畢竟是特麼個追了十幾的劫匪,真狗急跳牆了那沒點防範可不成,卻不料大道着:“可能百般抵賴,絕對不會有絲毫危險,從他扔下文英蘭開始,扔下那幫同夥開始,還看不出他在乎什麼?”
“自己?”謝遠航脫口道,人不爲己,天誅地滅,這個道理大多數時候錯不了。
看來是對的,大兵沒有吱聲,他靜靜地站着,在這個安靜的環境裡,聽到了趿踏的腳步聲,然後嗒聲門開了,謝遠航手摸在腰裡的武器上戒備,可開門的一剎那卻愣了,彷彿一夜蒼老了,上官順敏頭髮散亂,髮根花白,臉上的愁容像潑上了水墨,一片晦暗,根本不像昨日所見。
“等一下,我換身衣服,換雙鞋。”上官順敏像是預知了這一切,平靜地道。
“不急,還不到傳喚你的時候。”謝遠航放鬆了,果真是沒牙的老虎了,上官似乎沒聽到他說話,而是奇也怪哉地盯着大兵,好奇問了句:“你是誰?”
“除了警察對你有興趣,應該不會有別人了。”大兵道。
“哦,上門要債的是你找來了吧?”上官順敏隨口道。
大兵不動聲色反問:“何以見得?”
“身上有匪氣,那事正常警察不會辦的。”上官順敏道,他忽略了大兵,看着謝遠航問着:“如果是公事,謝隊長您可以馬上辦;如果沒有公事,那我就不招待了。”
逐客了,在試探來意?
可能這個方式確實讓上官意外到摸不着頭腦了,大兵卻是不客氣地踏進了房間,果真是匪氣凜然,謝遠航跟着進來了,笑着道:“我也說不清是公事還是私事,就有點情況向你瞭解一下,現在應該很方便吧?昨晚都把夫人送走了。”
上官臉色變了變,聽到話裡潛臺詞了,監視居住是肯定的了,對此他似乎也沒有意外,思忖了片刻,慢慢地,小心翼翼地關上了門,在這一瞬間,他觀察兩人的變化,當沒有任何變化,他似乎放心了,暗自舒了一口氣。
也許,情況沒有想像的那麼糟。他心裡如是道着,慢慢踱步,坐到了家裡的沙發上,兩位警察的審視讓他很不自在,他開始主動開口了:“……我的事我來說吧,省得你們一趟一趟上門了,津門一位地產商被殺,這個事我知道,文英蘭來找過我,問我怎麼辦,我也沒辦法,早年間很荒唐,和她有過一段露水姻緣,文雨欣是我的……私生女……在這個事情上我有責任,你們查到我這兒的時候,我很擔心,而且否認認識華登峰、牛再山幾個人……”
停頓了一下,大兵插話道:“繼續……”
“也沒什麼,是出於私心吧,像我這樣的人要是沾上點事,還不得身敗名裂,所以能少一事,就少一事。其他的我真不清楚,我和文英蘭分手有十幾年了,後來他找過我一回,可我那時候已經成家了,再之後,我倒不知道,她們怎麼會和華登峰攪在一起。”上官順敏淡淡地道,他皺着眉頭,語速很慢,彷彿一字一句都是斟酌很久,生怕說錯一般。
“哦,是這樣……早說嘛,讓我們查了這麼久。”大兵恍然大悟道,而謝遠航卻是氣着了,他媽果真是沒臉沒皮的開始抵賴了。
“對不起,畢竟是些很難堪的事。”上官道。
大兵欠了欠身子,轉移着話題問着:“那年生意很不景氣,外面有多少欠款要不回來?”
“二十多萬,到現在都沒要回來。”上官道,他補充了一句:“不光是我,供應商倒了一片,還有那麼一趟鬥毆事件,換了一茬人,前面的工錢都沒結,我去要賬,都被派出所扣了幾天……我倒不很怨恨,那時的法制環境就那個樣子。”
“謝謝理解,其實沒必要隱瞞的,我們側面瞭解了一下,你手下的工人裡,大部分拿到了一半工資?”大兵問。
“沒辦法,都是血汗錢,要不給點可怎麼過啊,我把車、設備,還有一材料蒐羅了一下,砸鍋賣鐵給兄弟們發了工錢,都打發回家了。”上官道。
“沒給自己留點?”大兵同情地道。
“留了點。”上官道。
“肯定沒多少了吧?那時工資都很低啊。”大兵唉聲嘆氣道。
“沒多少,幾千塊。”上官幽幽一嘆,被勾起心事來了。
謝遠航心裡笑了,知道上官掉坑裡了,他似笑非笑地看着,然後大兵一嗤,很奇怪地道着:“那上官老闆了,您還是在糊弄我們啊,打完那場架,人換一茬,您說您成窮光蛋了,怎麼着打發老情人啊?別以爲我們不知道,您出手闊綽啊,直接給了三萬打發回老家啊。”
上官一滯,張着嘴,嚇住了。
“還有,之後不到半年,你就開始當大貨司機了,買二手車那也是有交易記錄的,新車十三四萬,二手的也得五六萬,這小十萬塊錢,那時候擱中州也算有錢人了,能告訴我怎麼淘來的?”大兵問。
上官眼睛遊離了,沒想到是這種切入方式,他愣了。
半晌無語,大兵一揮手道:“行了,這個解釋估計你還沒想好,咱們換下個問題,謝隊,你問。”
謝遠航直接接力道着:“上官,你是商州技校畢業的吧?”
“是。”上官點頭了。
“專業?”謝遠航問。
這個專業讓上官猶豫了一下,還是據實說了:“數控車牀,不過那時候很難見到這種高科技設備。”
“這就對了,我問完了。”謝遠航乾脆利索結束了。
一把懸在頭上的劍,比刺到對方身上劍更有危險,上官明顯地焦慮更甚了,大兵接着道着:“謝隊,去倒杯水,上官老闆昨晚沒睡,肯定抽菸過量。”
“謝謝。”上官客氣道,一客氣又覺得味道不對了,謝遠航根本沒起身倒水的意思,他這麼回答,彷彿是承認昨晚沒睡、抽菸過量、焦慮過度一樣。
“你這麼客氣,那就算倒水了,省得你不好意思,我再直接問,你知道華登峰殺過人嗎?”大兵問。
“不知道。”上官搖頭道,對這個問題,絕對有心理準備了。
“哦,不知道的話,和他保持正常聯繫就說得通了,你們這段時間見過面通過電話嗎?”大兵問。
“沒有。”上官搖搖頭,沒那麼決然了。
“和他一點來往也沒有,你確定?”大兵好奇問。
“非常確定。”上官平靜地道,那表情平靜得像一塊頑石,看不到任何變化。
愣了,大兵愣了,對於接受過反審訊訓練的人來講,這麼平靜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實話,第二種是把謊話重複過無數,也成了實話,那他肯定知道結果,才這麼肯定,反正是死無對證的事。
半晌,大兵有點受挫地問:“你最後一次見他是什麼時候?”
“很多年了,就是送文英蘭回老家那趟,之後就再沒有見過。”上官順敏道。
“撒謊吧,你們一起幹過什麼事吧。”謝遠航旁敲側擊着。
“絕對沒有,否則我就不可能得到這種待遇,您說呢?”上官試探地道,這個輕微的試探讓他觸到了對方的底牌,那顯得失望的表情明顯是沒有依仗,否則還真不會這麼客氣。
“看來你也知道死無對證了啊。”大兵道。
上官平靜地告訴他:“我還知道疑罪從無,你們既然做了很細的工作,那你們就應該對我有個瞭解,我做什麼了,我怎麼做的,不管你們怎麼評價我不在乎,我但求問心無愧而已……當然,我還是有愧的,當年欠了農民工兄弟一多半的工錢沒發,還欠了一份情債,看來此生是無法償還了。”
“好,那就換換話題,說說你的情債,文雨欣,你準備怎麼樣對待她?”大兵問。
“這是我的私事。”上官搖搖頭,拒絕回答了。
“她已經承認是他找華登峰替她出頭報復,槍殺了麻實超,您這位私生女可不是省油的燈啊。”大兵道,謝遠航適時把文雨欣的交待視頻,截取地給上官順敏放了十幾秒鐘,那一段撕心裂肺看得上官悲中從來,他捂着臉,唏噓不已。
“說說,什麼感覺?”大兵問。
“被殺的該殺,難道你還期待我有其他評價?這世上總有很多人該死啊,我怎麼覺得麻實超一點也不冤枉呢?”上官眼睛裡怒火壓抑着,語氣不客氣了。
“嗯,這句話我得贊同一下,好歹有點氣勢了。”大兵豎豎大拇指,不過馬上反口問着:“上官啊,你一定不知道華登峰殺了不少人,搶劫殺人,從最早的春暉路搶劫案開始,差不多十起,現在全國各地都有來的公安覈實,殺人對他而言是享受啊……你不用急着回答,我就即便正式問你,你會說不知道吧?”
說不知道?似乎正中對方下懷。可難道要說知道?
此中的蹊蹺那套得住這位商人,他不屑道着:“你別玩這種小兒科的摳字眼遊戲,我這種身家需要去搶劫嗎?我得防着被別人搶纔對啊。這位警官,你繞來繞去,到底是想問什麼案子呢?”
“九*年,春暉路搶劫案,應該是你和華登峰一起做的吧。”大兵笑着,像開玩笑一樣問這個懸案。
“不是,他瞎了一隻眼我收留過他,僅此而已。”上官堅決道。
大兵依然笑着,他換了口吻問:“不能兄弟們都死了,你把案子扣他們腦袋上啊,你確定,春暉路儲蓄所持槍搶劫案與你沒有任何關係?”
“絕對沒有,您要非把這個案子往我腦袋扣,那得有證據。需要傳喚我配合,需要拘留我馬上跟你們走,你們的小黑屋我呆過,再試一次也無所謂,我相信你們監視很久了,有什麼做的就麻利點來吧,我這把老骨頭,交給你了。”
上官睥睨道,現在完完全全地摸清對方底牌了,口氣開始不卑不亢,態度開始不軟不硬頑抗了。
是他嗎?
謝遠航來時信心滿滿,可現在卻有疑慮了,太平靜了,平靜的根本不像嫌疑人該有的態度,不管乞憐、不管強硬、不管外強中乾,都可以理解,偏偏這種平靜讓他意外,那可是殺人搶劫的案子,普通人可沾上嫌疑就受不了了。
是他嗎?
大兵的臉上同樣看不到表情,很平靜,其實又何嘗不是裝出來的平靜?以謝遠航的瞭解,越顯得平靜,那說明越無計可施。
三個人靜靜地坐着,在這個安靜的清晨,爲了一件已經淹沒十幾年,已經物是人非的舊案較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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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久無聲,坐在車裡的尹白鴿和紀震開始如芒在背了,不時地往樓上看,不時地挪着位置,甚至錯誤地懷疑,是不是上面兩位隨身帶的記錄儀傳輸出了問題。
“怎麼回事啊?不會出什麼意外吧?”紀震道,他在徒勞地問,而且不知道問誰。
尹白鴿思忖片刻道:“他在抵賴,這不算意外吧?”
“放誰身上,誰也是抵賴啊,一句定生死啊。”紀震道。
“是啊,這條心理防線可不那麼容易突破。”尹白鴿道。
“現場的生物證據算一個吧?”紀震提醒道。
“算,但也可能不算,這其中最壞的情況我們都考慮過,就看他熟悉法律的程度了,兇器其中的一件出現在華登峰手裡,與他無關;被搶的錢款不可能找到了;另外的兇器恐怕找到的可能性也不大,這種孤證能證明的東西其實很有限。”尹白鴿道,她想想,又雪上加霜地補充了一句:“目前爲止,那份生物證據,還不能確認,真和上官順敏的一對比,那怕有一點差池,最輕也會造成久拖難決,現在對命案的審判都相當嚴謹了。”
“所以,大兵是想讓他自己開口?”紀震道,這是最直接的,也最難的一種。
“對,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也是他最後的機會了,接下來就是法律程序了,我們和他都要聽天由命。”尹白鴿頹然道,所有的案情取決於那幾份微量的生物證據,而且還具有很大的不確定性,她實在無法表達心裡此時的感受。
這是警察最鬱悶的一種,所有的嫌疑都指向他,可偏偏沒有一樣直接的證據。
“他跑不了。”紀震憤然道。
“他根本沒準備跑。”尹白鴿提醒道。
然後兩人相視黯然,這個狡猾的嫌疑人,貌似拙劣,實則大智若愚,他肯定在賭所有證據都淹沒在漫長的時間裡,準備以不變應萬變。
過了很久,終於聽到了大兵的聲音,他在問上官:“你相信報應嗎?”
這一句有失水準的話,讓紀震和尹白鴿齊齊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