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慘慘的陽光下,紅得刺眼的血跡,那血色讓大兵頭痛欲裂,記憶彷彿洪流一樣涌來,他模糊地想起了,似乎也是這樣一羣圍毆,一羣看不清面目的人,他被敲中了後腦……似乎也是這樣的血色和慘烈,在他曾經的生活裡出現過……似乎也是這樣怵目的場景,在他的記憶裡似曾相識。
他使勁地閉着眼睛搖搖頭,然後睜開,卻看到了那張哀求慘痛的臉,是開槍的這位,唯一還清醒的一位,那三位以不規則的形狀倒伏在小區主幹道上。
盧剛此時才定下心神來,他和大兵淡定的眼光相碰時,一下子竟不知道說什麼纔好。
他撐着起來,佝僂的腰挺直了,一抹嘴上的血道着:“兄弟,我把你害了……等着我,深牢大獄,陰曹地府,今天我盧剛給你做個伴。”
他的去向是那把扔在地上的槍,被踐踏、被侮辱、被鄙視的,在這一刻喚醒了血性,他不再恐懼,就即便恐懼也無路可退了。
孫老闆識得恐懼了,他緊張地一回頭,卻發現自己已經無路可走了,那些剛纔懦弱的、退縮的、溜走的民工,正一步一步朝他圍上來,八喜揀起了帶血的刀,惡狠狠地看着孫老闆,那些要過賬,被攆過、被揍過、被拘留過的農民工,新仇舊恨,全在血色中復甦了。
撲通……孫老闆跪下了,大喊着:“我還錢……我還錢,我今天就還……別殺我,別殺我……”
蹭,盧剛手被大兵握住了,他看着一身血染的大兵正壓着腿上的傷,那惺惺相惜的目光相觸間,競然帶上了不和諧的微笑。
“兄弟,不是嫌棄我吧?我被逼得像條狗一樣,難得當回人。”盧剛唾了一口帶血唾沫道。
“不,心裡有家,跪着作人,不丟人……別碰它,你有牽掛,我沒有。”大兵握着他的胳膊,如是道,一側頭不屑說道:“他嚇破膽了,不敢不給你了……你要進去了,可完不成這個心願了。”
“我……”盧剛被說得遲疑了一下,可他仍然想掙脫,卻被大兵死死抓着,那力度,掙得肩上的傷口殷出血來了,大兵吃痛的臉色難看了幾分,此時他看到那些義憤填膺的民工,鼓着中氣喊了聲:“都別動,讓他還錢……”
“哦……好好……我馬上還,馬上讓人提……”
孫老闆急急地掏着手機,手抖得連號碼都拔不成,再一緊張,吧唧,掉地上了,他恐懼地看了大兵一眼,又趕緊爬着揀起來。
盧剛唉了聲,不再執拗了,大兵放開了他,他撕着衣服,給大兵把腿上了傷紮緊,大兵輕聲問他:“有煙嗎?”
“哦。”盧剛掏着口袋,給他遞了支,點上了火,大兵抽着,根本不像不抽菸的人,而是嫺熟地噴了一口,和平時判若兩人,他輕聲道着:“盧哥,我想起很多事來,可想不清楚……我可能是個壞人,這種事好像不是第一次幹。”
“胡說,你是我們的恩人,他要還了錢,我了這個心願……要他們不還,我滅了他全家,大不了投胎再來一回……下輩子,咱們做磕頭兄弟啊。”盧剛說着,那些苦楚讓他老淚縱橫,他脫了衣服,摁着大兵肩上的傷。
“不用等下輩子,這輩子不就是嗎?”
大兵微笑着,看着八喜,看着九貴,一起嘶嚎的鄉間小調在耳邊縈繞、一碗熱騰騰的燴菜清香撲鼻、還有帶着體味的零錢,在手裡沉甸甸的重量,一幕一幕,讓大兵的微笑是那麼的溫馨。
善因結出了善果,卻又是一個顆苦果。
他叼着煙,仰頭看着白慘慘的陽光,在記憶和現實的漩渦裡無從自拔,分不清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就像他覺得自己根本沒有做錯,而卻是眼前如此慘烈的結果。那些冷漠的住戶,在遠遠地躲着。那些剛剛到場的警察,遠遠地停下如臨大敵,槍口齊齊對着他。
警笛響起來了,警車把整個小區的主幹道擠滿了,在全副武裝的警察包圍下,是一個奇怪的現場,一個渾身浴血的男子叼着煙,表情輕鬆而睥睨地仰着看天,他的身旁躺着四個人,一個在呼救,兩人醒了連呼救都不敢,畏縮地蜷在地上,,正呃呃地吐着,吐出來的是和着血水的牙齒,還有一個人事不知。
對了,還有一干憤怒的農民工,正圍着一位西裝革履的男子,那男子倒沒受傷,只是昂貴的西裝上,全部是鼻涕唾沫。
一隊警察不夠,又來了一隊,警車載着人是直去醫院的。
“走吧,咱們該撤了。”圍觀人羣裡,監視一位便衣道。
另一位,和大兵交過手吃虧的,還在捂着腮幫子,大兵一瘸一拐上車的景像讓他不寒而慄,那表情輕鬆的就像回家一樣,看着被擡走的四個人,他還衝着其中一位唾了一口。
人囂張地上車,他纔回過神來,他好奇問着:“這哪是個經濟犯,簡直是個亡命徒啊。”
“民無所養,必成賊匪……逼急了,還不都是不要命的。”另一位道,側眼所向,是那些民工,不但對於欠債的孫老闆,對於到現場的警察同樣是仇視。
“也是,這特麼農民工欠薪引發的血案最頭疼。”這位黯然道,在這之中,警察是夾在中間最爲難的角色。
“走了,家裡讓撤,等消息。”姓高的便衣道。
“任務該結束了吧?”另一位道,以他的經驗看,最好的結果是一個防衛過當,那同樣是得負刑事責任,更何況受傷的是開發商及放債的,這樣一個孤立的人,恐怕討不到好果子。
領頭的沒說話,估計這個結果,他默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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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燕遲了一步,他是在收容所得到消息,直奔一品相府小區的,等到了現場已經是一個多小時以後了,現場被封鎖着,正在做最後的清理,洛川派出所幾乎全員出動了,正分批尋找目擊,覈實整事情的過程。
此時的現場依然怵目心驚,沿奧迪車的泊車位開始,血跡灑了十幾米,白線標識的地方,彈殼、槍支、砍刀零落幾處,對於她只接觸內勤業務的,那震憾力是相當大的,她無從想像,那位文質彬彬的大兵,怎麼可能,成爲血案的主角。
“李所……李所……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鄧燕追着洛川派出所的問。
這位李所長欲哭無淚了,拍着巴掌說着,你問我?還不是那腦殘幹的好事,說是討薪,出警半路就成血案了,分局和刑警隊都動了……哎呀,你知道現場有多慘,兩個被打得臉都變形了,還有一個擡走都沒醒,最狠的是,還有最慘的那個,手被釘在磚縫裡……我當警察這麼多年了,頭回遇見這麼慘的鬥毆,嗨,這到底什麼人啊?
鄧燕聽得也傻眼了,不信地問:“那不能都是他乾的吧?”
“還就是他一個人乾的,收高利貸多黑呢,誰敢惹他們……這小子真狠啊,腿上肩上捱了兩刀,根本不在乎,叼着煙等着警察來呢。”李所長愕然道,說話間,似乎對此人行徑有點莫名的讚賞。
鄧燕知道在案情調查清楚之前是衆說紛紜,肯定是亂糟糟,她直接問着:“人呢?”
“醫院唄,挨兩刀是最輕的……他媽的,誰還私藏槍支了,緝槍治暴這麼多年了,市區里居然還有藏的傢伙……哎,鄧燕……”李所長髮了句牢騷,回頭時,鄧燕已經掉頭跑了。
他鬱悶了,就這些,恐怕得追究他這所長的責任,剛想問問分局的情況呢。
奔出了小區,兩人匆匆上車,高文昌緊張的手都在抖,鄧燕看不過眼了,直問了:“你怎麼也抖成這樣?”
“能不抖麼?槍案加血案,要追下責來,咱們這當幹事,是最好頂缸的人選啊。”高文昌哆嗦地說道,這個失聯人員是咱們負責的,一直沒找到身份也是咱們的責任,現在出事了,你說咱們有沒有責任。
鄧燕一眨巴眼睛,到嘴邊的話咽回去了,只是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到……到底怎麼回事啊,不昨天還和你通話了嗎?怎麼一下子又幹上了?”高文昌心神不寧地問着。
鄧燕掩飾道着:“突發事件,誰能把得住……情況還沒查明啊,別亂想。”
“哎呀,我說你剛上班真不知道厲害啊。”高文昌道。
“你都什麼不知道,就知道厲害了?”鄧燕倒納悶了。
“猜也能猜到啊,這是開發商欠民工的錢,工頭又欠高利貸的,不管是開發商還是高利貸,都是羣惹不起的貨,要正常情況,頂多坑幾個民工出不了什麼大事……可偏偏中間夾了個腦殘的大兵出頭,你說會是什麼結果?”高文昌道。
這話聽得鄧燕刺耳了,她一支身道:“擱你這樣說,農民工就應該被欠薪,欠了還不能討;就應該被坑,坑了還不能吭聲。”
“不要覺得不道德,道德在現實裡是沒底限的……要把這些人打個半死不觸犯法律,我早去幹了。”高文昌忿然道。
看看同伴碎嘴、手抖、臉上肌肉抽摔搐的樣子,鄧燕知道,槍逼着他也不會幹的。就像太深諳規則和潛規則的人,最適合的保全方式是什麼規則也不要去碰。
於是,她愈發地覺得,大兵的形象並沒有那怕,反而給她一種異樣的、無可名狀的好感。
匆匆地到了市一院,兩人急急往院裡奔,偌大的醫院,一下子找不到方向,不過剛進門卻恰巧碰到了一個熟人,那位腦科醫師吳海明,高文昌一喊,那貨就跑,然後鄧燕追着把他攔住了,吳海明擺着手極力道着:“你們不要再拿那件事煩我啊,有什麼找院裡說。”
“不是不是,上午剛送進來幾個鬥毆的,在什麼地方,四五個,受傷都挺重。”鄧燕急急說着。
“哦……不早說。”吳醫生心定了,這個方便是要行的,他拔着電話一問,一指西樓:“兩個在急救上,還有一個進了重症,你們的人都在西樓。”
兩人掉頭就走,鄧燕稍遲一下,不經意回頭看吳醫生那事不關已淡定的樣子,一想起他把人趕出醫院就來氣,她折回來道着:“嗨,吳醫生,還有件事。”
“什麼事?”吳海明問。
“今天四個被打成重傷的,兇手你認識,做好心理準備啊。”鄧燕道。
“我怎麼可能認識兇手?”吳海明咯噔一聲,心率加快了。
“是大兵,你成功給他找了一個高危環境,把他變成另一個人了。”鄧燕道,忿然扭頭走了。
吳醫生眼珠子瞪得快掉出來了,他慢慢撫着胸,壓抑着過快的心跳,好一會兒那口氣才喘過來,一下子心慌腿軟,扶着牆走路的力氣都沒了。
“嗨……吳醫生,你怎麼了?快,快來人啊,吳醫生暈倒了……快來人啊。”
兩位護士發現了,脆生生的聲音呼救着,攙起了吳醫師,已經翻白眼了,喃喃地喊着:作孽啊,作孽啊,我做了什麼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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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地趕往西樓,這是重症樓,兩層都是監護室,第四層已經被封鎖了,非常事件,非常處理方式,在警務是慣例,鄧燕和高文昌止步於此了,隔一層就能看到,分局長、分局政委;市局一位副局長,市局政委,洛寧市不算個大城市,可這件案,絕對算得上大案了。
無意中瞥到了在下一層角落裡的兩位,那兩位躲在甬道拐側,鄧燕認出來了,是一直監視着大兵的那兩位,她和高文昌商量了一句,然後徑直朝那兩位走了上去,那位高個子、健碩、臉上總是帶着兇相的一位,奇怪地看着她,鄧燕客氣地問:“能和您說兩句話嗎?”
“我怕你會失望啊。”那位笑了,示意着同伴離開。
走了一位,鄧燕輕聲問着:“還不知道怎麼稱呼您呢,我都向您彙報這麼多天了。”
“不用要您,姓高,高銘,金字銘,感謝你這些天的盡職,可以結束了。”高銘道。
鄧燕不舒服地皺皺眉頭道着:“我有個請求。”
“恐怕不能滿足。”高銘好像說話根本不會客氣。
“但我還是想試試……我想見見大兵。”鄧燕道。
“原因呢?”高銘問。
“我正想找他問原因,以我感覺,他不是個暴戾的人,而且是非觀念很強,今天發生這些事,一定有原因……我不知道他的前身是什麼,但我覺得,他不是一個壞人。”鄧燕道,莫名地憶起來那個羞赧地去找她,那位緊張地約她的大兵,到此時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多了這麼一個不應該的牽掛。
高銘沉吟片刻,奇也怪哉地問:“你知道我是什麼級別?”
“不管什麼級別,你肯定有機會見到他。”鄧燕不依不撓。
“但我不會帶一個實習期的警員介入這個案子。”高銘不客氣地道。
鄧燕一氣結,使勁地抿着嘴,一年的實習期尚未結束,嚴格地講,她都不算正式的國家警察。
“所以……”高銘慢吞吞地告訴她:“你可以走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但違法者不是替天行道,執法者更不能感情用事,在你學會服從命令之前,我建議你還是幹好你失蹤人口調查的本職工作。”
“您說過,我很盡職,正因爲盡職我纔來請求你……我記得我給你彙報過,他在電話上找我幫忙,說過盧剛的事,他想幫他……而我們,作爲應該關注民情,應該伸張正義的警察,卻採取的漠視的態度。因爲我們習以爲常了,因爲我們熟視無睹了,甚至有時候我們爲虎作倀,站在本應受到懲罰的那一邊……你們就在現場,爲什麼挺身而出是他?”鄧燕咄咄逼人,直視着高銘。
高銘裝不下去了,一咧嘴,吸着涼氣。
“您要和分局領導一樣告訴我,會嚴肅處理肇事者,維持大局穩定?”鄧燕嘲諷道。
“事情比你想像中複雜,界定責任是件很麻煩的事……我要告訴你的是,這件事我和你一樣無能爲力,甚至你還不如我,來錯地方了。”高銘道。
“地方錯了?”鄧燕奇怪問。
“對,他打傷了四個人,一個輕傷,三個重傷,最輕的都骨折了,最重的現在還在手術沒有醒來,不輕不重的兩個,臉被打得分不清五官了,牙掉了一半……他沒事,包紮了一下,就被先帶回刑警隊了,根本不在這兒。”高銘道,審視般地看着鄧燕,似乎在思忖,這個盡職裡,夾帶了多少私貨。
私貨不少,他分明地看着,鄧燕長舒了一口氣,像是心掉肚子裡了。
“所以,你可以走了,而且可以忘掉他了……不管他想不想得起自己是什麼人,把人打成這樣,嫌疑人是沒跑了。”高銘道,看着鄧燕,又恢復了那副不客氣的表情。
討了個沒趣,鄧燕悻悻然退了兩步,離開了。
高銘的同伴踱步過來了,附耳輕聲道着:“回到刑警隊,開始審了……另一拔民工被帶到洛川派出所了,不會有人做手腳吧?”
“敢做手腳,那等着作死吧,現場錄的都在咱們這兒……分頭走,我去刑警隊,你去洛川派出所,有什麼情況,馬上反映回家裡……”高銘道着。
同伴忿忿地牢騷着:“這狗日的,腦沒殘在違法犯罪,腦殘了,倒見義勇爲了,這特麼叫什麼事啊。”
兩人出了醫院,分頭而行,直奔那兩拔被分開的民工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