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

既然註定要相逢就從容一些面對,既然註定要分開就溫柔一些告別。

有人說,只有到生命的盡頭才知道一生所愛。但是和如願在一起之後,顧向陽便覺得自己找到了心的歸宿。雖然,他們其實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

顧向陽一直都是一個自律謹慎、凡事講規矩,現實嚴肅的人,但如願跟他完全相反,如願隨心所欲、崇尚自由發展,多愁善感。

顧向陽從前最無奈的一點就是如願是一個沒什麼時間觀念的人,約會常常遲到。有一次在路上遇到了一隻野貓,硬是逗了半個多小時的貓才記起來要去見他,氣得顧向陽半天沒有理他。

如願還總是丟三落四。有一回扔手裡的垃圾,垃圾沒扔,把手機扔了,走了半路才猛地想起來,顧向陽只得陪她回去翻垃圾桶。還有一回她蹲下來繫鞋帶,順手把拿在手裡的錢包放在地上,繫好鞋帶就把錢包給忘了,起身就走。幸好撿到錢包的人一直在原地等她。

迷迷糊糊的,對什麼事情都不上心,顧向陽覺得如願能沒缺胳膊少腿的活到現在完全是靠運氣。動腦子的事情倒是能做得好,反而不用動腦子的事情做得一團糟。

如願身上有許多地方是從前的顧向陽無法忍受的,跟她在一起,他必須得接受她總是不會把東西放回到原處,必須接受她總是丟三落四,必須接受她不喜歡帶手機時常找不到人,必須接受她永遠掃不乾淨地板,擦不乾淨浴缸。

但是即便如此,顧向陽仍然深愛着她,所有她做不好的事情他都願意爲她做,當她一輩子的騎士、保鏢和僕人。

可是他忘了,她不只有一個騎士。

他看得懂那個男人的眼神,那個男人也喜歡如願。

顧向陽不是沒想過有一天如願也會喜歡別人,交新的男朋友,嫁人生子。但是真的看到了這一幕,竟然比他想象中的還要難受千倍萬倍。

有時候顧向陽覺得全世界沒有其他男人比自己更愛如願,可有的時候顧向陽又覺得全世界只有他最配不上如願。因爲他讓如願傷心過,流淚過,失去愛情過。

如願知道,有些事情是躲也躲不過的,她與顧向陽的這一面早晚要見。

其實仔細想想,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若是早兩年在國內遇到他,自己可能根本就處理不好這麼複雜的情緒。

來非洲的這三年,如願對很多事情的看法都改變了。曾經幻想過很多重逢後的場景,自己要對他說的話,現在想想,都用不上,也不想用。

這個世界上每天都在發生大的小的不幸,各種各樣的劫難,更別說他們一個是疾控醫生,一個是維和警察,能夠在這戰火紛飛、災難肆意的時節裡不缺胳膊斷腿的重逢已經夠不容易了。還是善良一點,既然註定要相逢就從容一些面對,既然註定要分開就溫柔一些告別。

如願對顧向陽笑了笑,點了點頭。

顧向陽筆直地站在那裡,凝望着如願,眼裡似乎有萬千星辰。穆拉戈醫院外人來人往,可顧向陽的世界彷彿靜止了下來,只有如願安安靜靜的微笑是活生生的。

如願走到顧向陽面前問:“你找我有事?”

“有些話想對你說。”

“這是我工作的地方,也不好說話,我還有兩小時下班,我們到時候再說吧。”

“我等你下班。”

“你可以找個地方逛逛或者坐坐,乾等多無聊啊。”

“沒關係,我就在這裡等你。”

現在再做出這副樣子又有什麼意思呢?要是從前興許她還會心軟,現在如願已經很少被這種事情感動了。

“你愛等就等吧。”

如願頭也不回地走進醫院,繼續工作。

疾控醫生的工作不僅僅是給病人發藥而已,他們要找到病人感染疾病的原因,追蹤病人病情的發展,尤其是艾滋病人受到的歧視很嚴重,關注他們的心理問題也是疾控醫生工作的一部分。總結各個地區感染的主要原因,疾病發展的趨勢,都是他們的工作,所以每天也有許多文本上的事情要處理。

如願寫了一會兒,心裡又忍不住惦記起站在醫院外的人。那個人性格耿直,說站在那裡等,絕對一步都不會挪。如願忍不住一直看時間,好不容易熬到了下班,走出醫院顧向陽果然還是筆直地站在原地。

周圍是熙來攘往的人流,這個聲色犬馬的世界裡,只有顧向陽像是一棵筆直的樹,根牢牢地紮根在土地裡,向着陽光,不疾不徐地生長。

如願走到顧向陽身後,拍了拍他的肩。她有一瞬間的恍惚,彷彿回到了從前。

以前她也總是讓顧向陽等,每次都害怕他會生自己的氣,總是小心翼翼地從背後拍他的肩膀,想着他會皺着眉,或是有怒意,或是會怪罪她。可是每一次他的神情都那麼溫柔,沒有一點不耐煩。

“我等你是應該的。”他總是這樣對自己說。

顧向陽回過頭來,見到是如願,嚴肅的眉眼緩緩展開,柔和地微笑起來,他低頭看了看時間道:“提前了十分鐘。”

如願知道顧向陽指的什麼,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這麼多年過去了,總不能一點長進都沒有吧……你開車來了嗎?我今天沒開車。”

顧向陽點點頭。

“去吃飯吧,上回沒吃成的。”如願自顧自往前走。

如願越是這樣無所謂的態度顧向陽越是害怕,她願意恨他還好些,現在這樣客氣,簡直就像是對一個陌生人。

如願走了幾步停住,回過頭來有些尷尬地說:“怎麼我走前面了,我又不知道你的車子停在哪裡……”

顧向陽忍不住笑了起來,她還是那個樣子。

“沒關係,你走的方向是對的。”

顧向陽願意一直這樣,她決定路往哪裡走,自由的,無拘無束的,隨心所欲的,而他跟在她身後,做她的保鏢、家長和愛慕者,就這樣一直守護着她。

上了車,如願和顧向陽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慢慢地往約定的餐廳去。

當年分手的時候可沒想過他們再見面能這樣和平相處。如願那時候覺得她一定會痛哭流涕,竭斯底裡。愛得那麼濃烈,怎麼可能做得到雲淡風輕,哪裡能想到還能像個老朋友似的一起開車去吃飯。

畢竟她當初愛“沈雲峰”愛得自己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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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沈雲峰”分手之後,如願整整兩週都沒有出門,用完了她的年假,又請了病假,躲在屋子裡,不想跟這個世界再有什麼牽連。冰箱裡的東西吃完就吃泡麪,泡麪吃完了就吃外賣。家裡到處都是骯髒的盤子和碗。窗簾從來不拉開,蟲子就在地上爬,她像是一隻夜行生物,活在陰溝和深淵裡,跟蛆蟲爲伴。

如願有時候想,她如果真的是一隻動物就好了。如果她是一隻狗就能咬爛家裡所有的傢俱,能夠狂吠一場。可她是一個人,一個人傷心憤怒的時候,就只能待在自己的屋子裡,不能去街上隨便咬人,只能沉默坐在自己的屋子裡殺死自己。

像是一種暗喻,如願恨不得一槍射殺自己,用這種方式讓“沈雲峰”知道,他是怎樣毀滅了她。

分不清白晝和黑夜,如願感覺自己在一點點腐爛。

在與“沈雲峰”分手的第十五天,如願終於無法忍受屋子裡糟糕的空氣,她拉開窗簾,陽光刺得她幾乎睜不開眼,打開窗子,清新的空氣吹進來,她才覺得自己稍稍活過來一點。

她悲哀地發現,痛苦也殺不死自己,她是個悲哀的人,最終還是要被求生的本能所左右。

她轉身想繼續回沙發上躺着,可就在這時候一陣音樂聲從窗外緩緩飄進來。

是哪裡在放音樂……

恢弘的交響樂團,深沉**的男低音,混聲合唱隊分離,交錯,詠歎着人世的悲苦。

如願突如其來地掉下淚來,連她自己都感到意外。這段時間她沒有再哭過,眼淚跟着她的心靈一起都荒蕪了,她是乾涸的,從情感到靈魂,又哪裡來的淚水可以流呢。

可現在,她卻毫無預兆地被這一段窗邊飄來的音樂給弄哭了。

她聽不懂唱詞的意思,聽起來好像是德文。但即便她什麼都聽不懂,卻依舊從音樂聲裡感到了一種神性的溫暖、慈愛和悲憫,感到了一種屬於人的正義、熱情和崇高。

她順着音樂尋過去,敲開了鄰居的房門。

鄰居是一個獨居的老太太,如願從前是一個不懂得怎麼跟鄰里交往的人,習慣回家就大門緊閉,所以從來都不知道自己兩邊住着的是什麼人。

老太太自然也沒有見過如願,見到她蓬頭垢面忽然找來,還以爲是哪裡來的乞丐。

“姑娘,你需要什麼嗎?”老太太白髮蒼蒼,目光柔和而悲憫,“要不要進來我家裡坐坐,我剛做好了午飯,你進來陪着我吃一點。”

如願搖搖頭,低頭一看自己,才意識到她現在多麼的狼狽荒唐。

“我是住隔壁的……”許久沒有跟人類說過話,如願已經有些恍惚,不知道怎麼措辭才合適,只好木然地問,“我聽到您家裡在放音樂,想問一下您放的是什麼。”

“要不你進來坐坐吧?”

“不用!”如願有些羞愧,她身上又髒又臭的,而老太太家裡纖塵不染,她不想把人家家裡弄髒了,抱歉地說:“對不起,打擾您了,我回去了。”

“小姑娘,你等我一下。”

老太太轉身進了屋,過了一會兒音樂聲停了下來,老太太拿出一張CD遞給如願道:“我剛剛聽的就是這一張。”

如願眼裡有淚水,她接過CD,看了看封面,是交響曲。

老太太忽然柔聲道:“只要還活着,就沒什麼是最後不能原諒的。”

如願一愣,有些驚訝,老太太似乎知道她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情一般。

老太太慈愛的看着如願道:“年輕的時候啊,什麼都濃烈,其實什麼都還是淡淡的好,越是長長的路更要慢慢的走。下一回談戀愛的時候,你就知道了。”

看着老太太關懷的目光,如願一陣羞愧。

“這張CD送給你了,你不用跟我客氣,我去吃午飯了,你也快回去收拾一下自己吧。”

老太太關上了房門,如願回到家,才知道自己這幾天過着怎樣不人不鬼的日子,撲面而來的異味,滿屋子的垃圾,髒兮兮的地板,連蟑螂都忍受不了。

如願把CD放進音響裡,悲哀**的樂聲,有一種讓人重生的生命力。

巴赫的《馬太受難曲》,詠歎着耶穌基督被背叛、逮捕、審判、釘上十字架,又被安葬,再重生的故事。

如願開始收拾屋子,整整裝了四個黑色大塑料袋子的垃圾。

通通扔掉,把思念、煎熬和痛苦,全都一起扔掉。

她跪在地上擦拭着地板,用盡全力地擦拭,擦得手臂痠痛,擦出了整整三桶黑水,直到地板又光潔如新。

屋子乾淨了,心就清靜了。

她洗乾淨所有的盤子和碗,瀝乾,收到玻璃櫃子裡,再把冰箱和櫃子裡所有的酒都扔掉。

不要再麻醉自己,不要再妄圖假裝不痛。痛就痛啊,痛又怕什麼,誰沒痛過呢?難道不是我們從前的痛苦成全了我們後來的自己嗎。

她走進浴室裡開始清洗自己,洗出來一地的黑水,再把打結的頭髮洗得柔順,讓渾濁的心再一次恢復天真。

她曾經下定決心,此生什麼都不要再去愛了。可是憑什麼?好好的一輩子,憑什麼因爲遇到了一個爛人,就要對一切感到失望?

等她洗乾淨自己,丟掉所有的垃圾,打開窗戶,她一定可以再重新活一次。

如願走出浴室,地板這時候已經幹了,清新的空氣從窗子裡吹進來,窗上的風鈴叮鈴鈴作響,她深吸一口氣,給桌子鋪上乾淨的桌布,把剛剛**的鮮花插進花瓶裡。

CD正好在這時候放到最後一聲詠歎曲:

我們匍匐在地,

爲墓中的你痛哭流淚:

請你安息吧,安息吧

安息吧,精疲力竭的軀體

這墳墓和這墓碑

將成爲所有靈魂的休憩之地,

將溫馨地撫慰

每一顆痛苦的心。

23歲這一年,如願經歷了一場刻骨銘心的戀愛,有歡笑有淚水,去過天堂也見過地獄,每一個女孩子都是這樣在疼痛裡漸漸長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