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雨紛紛。
雨水從屋檐奔瀉而下，亂跳如珠。
馮蓁站在門前，望着破碎的雨珠在黛牆青瓦上飛濺成雪，怔怔出神。
她在千尋寺已住了七日了，這七日間，幾乎全與塵世隔絕。
千尋寺里人很少，靜的常常令她錯覺空無一人。然而每每步出自己的小院子去前堂活動，馮蓁總能貿然撞見侍衛。
她的丫鬟們只跟來折葉聽雪兩個，崔氏把春暄留在了王府，昨日派人傳來消息，問她有沒有什麼需要讓春暄送來。
馮蓁答之，棋譜。
中午天空意外的放了晴，豔陽如織。過了一個時辰春暄也趕了過來，這次她帶來了整整兩箱的棋譜，和一些衣物。
“這些都是王爺珍藏多年的棋譜呢。”她道。
馮蓁臉上喜色微滯，抿了抿脣淡淡地道：“知道了，你回去替我謝過他。”
馮誕，現在是她最不願提及的人，她以爲他是馮家唯一以真心待她的人，哪裡知道，她在他心裡的地位，還不如兩個妾生的庶弟庶妹。
沉默片刻她道：“希兒可好些了？”
春暄點點頭：“小少爺已好多了，毒素清除的差不多了。”頓了頓又道：“還有件事……奴婢不知該不該說。”
“說。”
“上山的時候奴婢遇上容世子。他問您那日之約還算數嗎？”春暄小心翼翼地道。
馮蓁一愣，微微笑起來：“怎麼，他也叫你傳話？”
“奴婢只是湊巧遇見……”春暄忙道。
馮蓁半垂着頭，流瀉的髮絲拂過面頰，遮住了她臉上的神情。
“若你遇見他，就說，那日我並沒有答應，他自會明白。”
黃昏很快來臨。
馮蓁俯在書案前研究古棋譜，暮光餘暉投入窗來，映在她如畫的眉目上。
她被那耀眼的夕光刺得有些看不清字，纔要起身合上湘簾，忽聞屋外傳來“梆”的一聲，似是羽箭沒入堂柱。
馮蓁火速步出書房，果見那柱子上沒入一隻白翎，翎箭下插着一張素箋。拆開卻是：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
誰在調戲她？
她心裡一驚，擡眸四下巡視，翠葉堆簇的圍牆檐上冒出一個人，正好整以暇、眼帶笑意地看着她。
“……怎麼是你啊？”馮蓁有些無奈，轉身環顧一遭，快步走了過去：“這裡都有人巡視的，你是怎麼進來的？”
書房後面是一片密林，一般都有兩個侍衛把守，現下馮蓁卻沒看見他們。
“我手下把他們引開了。”停頓片刻，他笑道：“還去看燈嗎？”那笑意卻並沒有到達眼底。
馮蓁無奈攤手：“你看我像是能出去的嗎？”
“四小姐的意思是，若我能帶你出去，你便同意跟我去看燈？”
“……嗯。”
一刻鐘後，容琛如願將她帶出千尋寺。
竹林邊繫着兩匹馬，容琛拿下蓋在馬背上的雪白狐裘，拋給她：“待會兒冷。”
“你要帶我去哪？”馮蓁披上狐裘，翻身上馬，執起了馬鞭。
“小遙峰。”
兩人策馬向山上奔去，沒有發現竹林後面的鬼祟身影。
夕陽沉落，斜月東昇。晝與夜漸漸模糊了邊界。
“當真‘餘霞散成綺，澄江靜似練’。”
小遙峰上，馮蓁望着遠處山抹微雲、天連芳草，一輪落日遙墜洛水之中，由衷地感嘆道。
此處是北邙山的最高峰，從小遙峰上往下看，洛水、洛陽一覽無餘。
洛陽城千家萬戶此時同沐夜色之中，零星有幾處燈火。漸漸的，夜越來越暗，燈火越燃越多，到最後，珠箔飄燈，織作一片。
無數孔明燈從河岸、山谷、城市間冉冉升起，明夷璀璨，流光溢彩。金色的碎屑漂浮在空中，似星若螢。
“真好看。”馮蓁欣喜地道，“我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親見萬家燈火是個什麼樣。真的，謝謝你。”
容琛含笑看着她容光煥發的小臉，不由心生暖意。
認識她這麼久，這般真實溫暖的笑容，他還是第一次在她臉上看到。
她目不轉睛地望着升空的燈火，好奇地道：“怎麼會有這麼多的孔明燈呢？你找人放的嗎？”
“今晚是清明，北魏風俗，以放燈來寄託哀思。”
夜色已完全降臨，河漢清淺，星光雲影上下明滅，似做千帆舞，漾出了一輪銀白弦月。
流螢如水銀般點點流瀉而下，徘徊在他們身邊，微光朦朧，晶瑩似風露。
“好漂亮。”馮蓁不禁伸出手去捕捉流螢，一握，卻撲了空。點點流螢從她指縫間逸出逃走，微光觸骨生涼。
她心頭忽地生出一股悵然，起身遙望河漢淺淺，低聲吟道：“遙憑南鬥望京華，忘卻滿身清露在天涯。”
火光星光熠熠流瀉在她身上，顯得清麗又孤寂。
山谷間還有更多的孔明燈升起，照亮這方天闕，卻照不亮她回家的路。
“南鬥？京華？”容琛奇道。
他們現在不就在京華嗎，爲什麼是憑南鬥望京華？
馮蓁眼神閃了閃，抿脣柔柔一笑：“就當我爲賦新詞強說愁吧，謝謝你的萬家燈火，我得回去了。”
“要我送你嗎？”
馮蓁搖頭：“不必了，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不然又該說不清了。”
說完，轉身朝馬兒走去。
“那好……”容琛望着她遠去的背影，心頭忽地涌起一股悵然。
眼中閃過一絲不忍，他把目光轉向山下燈火絢爛的洛陽城。
燈光很暖，確如她所說呢，讓他心生癡念，想永永遠遠地留住這幕人間燈火。
留住這幕燈火。
留住她。
一個聲音說道。
容琛腦中如瓦釜雷鳴，他霍地起身，望着那抹已經走遠的影子，大聲喚道：“阿蓁！”
夜色很黑，星光很淺，黑暗橫亙在他們之間，他分明看不見。
可他覺得他看見了，看見她回過頭對着自己遙遙一笑，笑容明媚溫暖，一如這令他貪戀的萬家燈火。
留住她！
那個聲音在心底一聲聲響起來，越來越清晰。他從來不知道，原來她已經在自己心底住了這麼久。
悔恨衝上心頭，容琛匆忙起身，策馬追了上去：“阿蓁——快停下——”
然而已經晚了，山野間響起驚馬長嘶與馮蓁陡然拔高的驚叫聲，視野盡處，一人一馬滾下了山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