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人山人海,接踵摩肩,只爲那凱旋而歸的英雄!二十**戰之國,首戰告捷,怎能不以上禮相待。
彼時聽晏亭保舉卿玦者,莫不言語相機,鄙夷而笑,仿若從未見過如此可笑之人般暢快的笑上了一回。
今時今日,吐氣揚眉者成了睿王下令與前方克敵者榮辱與共的那個倍受譏諷的晏亭,行於睿王身後,並不掩飾沾沾自喜,晏亭的笑臉自那日張效坦言告之卿玦即還之時,便未曾間斷過。
那稱病告假的盛康,從公子野倉皇逃離開之後便‘不藥而癒’了即便人後各有自己的小算盤,總也脫不開身爲大央的臣子,此等場面,有睿王親迎,沒有他不到場的道理。
值春種時節,大梁城已經好些日子未曾有過雨露滋潤,空氣燥得人心也跟着浮動起來,卻是不想,今日獲此大快人心的消息,睿王親帶朝臣相迎,到了城樓上,頭頂上竟也聚了陰雲一片,布衣百姓皆擡頭遙望,隨即議論紛紛,說卿玦當真是祥瑞之人,帶回了勝利,也迎來了春雨。
間或得了空閒,盛康挨靠近晏亭身前,掛着一臉令人捉摸不定的笑,陰陽怪氣道:“本侯竟也有走眼之時,卻是不想,信常侯那不得待見的五公子居然有如此本事,還是上大夫有識人之才。”
晏亭暗咒一句,面上不動聲色拱手道:“皆是肉眼凡胎,侯爺實不必自謙,舉薦五公子不過是個巧合罷了,如今小勝,倒是得了這等褒獎,下官汗顏。”
盛康一雙鷹眼不離晏亭面容左右,聽晏亭回答之後,輕笑道:“此等人才,深藏不露,本侯倒是有些不解,上大夫初回大梁,何以知其本事?”
晏亭依然內斂的笑,語氣卻要沾染上刻意不解,略高了幾分道:
“侯爺爲何有此一問,下官曾記當日可是侯爺讓下官提個人選的,若是說不出,可就辱了先父的聲譽了。”
盛康伸出右手,食指微勾觸鼻,拇指輕託光潔的下巴,鷹眼撲閃着不滿,面上卻還要掛着笑,爲自己方纔的失言遮掩道:“陰業先生之徒,晏痕之子,自然有非凡本事,本侯方纔不過是與小上大夫說笑罷了。”
晏亭聽盛康之話,也朗聲大笑,先前言語頂撞了此人,她心裡知道盛康小肚雞腸,自己也該收斂些,遂俯首道:“侯爺盛讚了,說句讓侯爺見笑的話,五公子有何本事,下官當真不甚明瞭,不過偶然間聽人提到他的行事非同於常,家師曾言,有異癖者,必有異能,因此下官斗膽提了他,說到底也不過是誤打誤撞罷了。”
晏亭笑,盛康也笑,笑得旁人不甚明瞭,只當其二人有怎般交情,不同人看了,便是不同的計較。
金蠶羽葆的九重華蓋下,睿王似頹然般的倚身而坐,本來姒塔是要一併跟着來的,卻被睿王用藉口搪塞了,理由很簡單,莫不是姒塔乃天姿絕色,今日他要去迎接的是個男人,若一併帶着自己的女人去,怕被有心之人窺探了她的豔絕。
細品,實在不是個高明的藉口,姒塔初出覺得開懷,轉念便不是滋味,不過不管睿王用的藉口再怎麼不經腦子,姒塔總也不好明晃晃的反駁,便應下了,何況睿王不在尚晨宮中,她也可以去探探那個弱水。
弱水是盛康的人,姒塔是得給幾分顏面,若她不過是尋常的小宮女,怕那睿王幸過這一次,便萬萬不可能再有第二次了。
即便心中分明着,可姒塔終歸是個女人,從她進了尚晨宮後便得睿王專寵,如今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舞姬奪了男人,怎會那麼心甘情願,且那小舞姬的臉生嫩生嫩的,姒塔瞧着便心頭恁般的不舒服,即便睿王臨幸弱水只那麼一次,姒塔也要端出自己如今夫人的名頭,去給那個弱水寫警告的。
那日之後她使了銀子打探過的,弱水是自己爬上了睿王的牀,這樣的事實本在意料之中,想必就算她要防也防不了,可有第一次,並不能代表她會一直坐視不理,弱水若是個明白懂事的,該知道自己的本分在哪裡,因此睿王要她留在宮中,她倒也沒硬纏着睿王要求同行。
在之前,沒了姒塔的睿王一直就是這樣一幅散漫的樣子,衆人倒也見怪不怪,換個說法,這樣的場合能見到睿王,纔是個應該值得奇怪的事情,三年時間,睿王的存在已經變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擺設,在如此重要的時候,他到底是坐是臥,朝臣並不十分上心,況且此刻盛康與晏亭似乎相處甚融洽的並站在一起,那纔是勾人眼光的事情。
別人不在意睿王,他那似困頓的眼皮半遮的眸子纔可以肆無忌憚的打量着晏亭和盛康那邊的情況,儘管晏亭和蒼雙鶴有怎樣的淵源他心中分明,可對於晏亭的存在,他心中總要存着幾分懷疑,怕她順了韓夫人的蠱惑、怕她被盛康收買 ……與盛康說着話的晏亭似乎感應到了,睿王的窺視,應付過盛康找茬的間隔,霍然回眸,忘記了遮掩,那一雙總也垂着的歷眼帶着不解,竟異常的光亮,就那般生生撞上了睿王的眼,心頭跟着一跳,蒼雙鶴那日看似不經意見的言語,晏亭或與會改變了他對人的美醜的觀感,如今看來,似乎不無道理,這一雙眼,竟在那一刻撥動了他內心深處從未有人涉足過的角落,或許,那個角落便是爲自幼心中那個無限美好的嬌媚影子準備的——盈姬的後人,本不該一無是處,至少這雙眼,當真的美好!或許哪日他當真要蓄養孌童了,並不會不加思考便要把晏亭排斥在外。
待到晏亭看清了那道視線的主人是誰的時候,心頭也是一跳,她這跳和睿王那種卻是完全的不同,睿王的形象從最初的好色無道轉爲深藏不露之後,她便對他生出了無端的恐懼,如今更是撞見了他在窺視自己,那等恐懼也隨着他眼底看不分明的笑加劇,剋制了惶恐,若無其事的轉過頭對着盛康趨炎附勢的笑,那笑與其說是在安撫盛康,莫不如說是在平緩她自己的情緒。
遠方的人潮涌動是晏亭這等高位之人眼中的風景,而他們這些看風景的人卻是更高一層那人手中的棋局,翻手爲雲覆手爲雨,只爲一個承諾。
百姓期盼了許久的春雨終究先於卿玦的軍隊落下,紛紛灑灑,遙望卿玦歸路,也似乎罩上了一層薄霧,染着飄渺,看不分明。
雨簾如絲,潤了地皮,期盼着的百姓紛紛揚手敬天拜地謝王恩,而高位的大人們卻是露天的站着,不耕田地,只恐雨絲溼了華服,傷了身子,有鼠竄之勢,被盛康一聲叱喝,皆定在了原地,誰也不敢挪動分毫,直愣愣的淋着雨。
即便雨絲再細,淋久了也要透了衣衫,終究有不忍之人,立於人上了望塔中的那個膚色較黑者輕言出聲道:“先生,怕晏亭那單薄的身子受不住寒氣,如此下去,終究不是個辦法。”
蒼雙鶴一手捻着鶴紋玉環,一手負於身後,經由身後的姬殤提醒,纔想到要低頭去看晏亭的情況。
半溼的衣衫不復先前的蓬鬆,有些沉重的垂在身上,愈加顯得晏亭的單薄,鬢角的碎髮貼在了消瘦的臉龐邊,狼狽不必言表。
只一眼,蒼雙鶴便擡頭望向遠處,聲音平淡道:“若如此小雨都受不住,何談定天下”
姬殤無奈的看着下方受雨的晏亭,搖頭嘆息道:“晏亭身子單薄,怕這一場雨,又要病上好些日子了。”
聽姬殤的求情,蒼雙鶴依舊莞爾輕笑,並不心軟,那個時候,晏亭比這情況還要遭,他也沒做什麼,今日依舊不會。
終究知道多說無益,姬殤平和了聲音,輕緩道:“屬下多事了。”
聽姬殤聲音低落,蒼雙鶴才柔和道:“見之不忍者,未必只你一人。”
得了蒼雙鶴的話,姬殤再低頭,果真瞧見了有內侍上前爲晏亭和盛康支起了羅傘,略一沉思之後,姬殤更是不解道:“大王不是對晏亭十分的不滿麼?”
鶴紋玉環繞在蒼雙鶴修長的手指上,不見其手動,唯見玉環勻速的轉着,“人心總要變化,舊日厭煩者,今日未必就不是可倚之人,反之亦然。”
姬殤瞭然的點頭,低頭看着倚靠着軟座的睿王,先前天正晴好,他便瞧不清楚,如今更是看不明白,輕緩道:“隱於深水之蛟龍,該是到了出頭之時。”
蒼雙鶴對姬殤的喃喃自語不置一詞,半晌平聲道:“回了。”
姬殤聞言,忙擡頭張望,遠處有軍馬涌動,開懷笑道:“果真回來了,想來卿玦此番不必再受譏諷之苦。”
蒼雙鶴遙望着,聲音卻不似姬殤般開懷,“苦與不苦,只他自己體會的分明。”
姬殤這次收了臉上的笑,眼光帶着一抹複雜的看向了前頭的軍馬,半晌呢喃道:“陸絨嬋雖乃罪臣之女,可卿玦畢竟無辜,實不能受此不恭之遇。”
先前一直眺望遠處,如今卿玦迴轉,蒼雙鶴卻把視線移到了下方晏亭之處,並不意外的看見晏亭已經脫離了羅傘的遮擋,挪身到睿王身前,躬身說了幾句,得了睿王點頭後,由曾勝乙護衛着,飛快的向城樓下跑去,距離太遠,姬殤看不清晏亭的臉,可蒼雙鶴那雙眼卻清楚的看見晏亭嘴角勾着的笑,晏亭太易相信旁人,這點對她來說,其實很危險。
同樣盯着晏亭歡快的背影的還有許多人,睿王和盛康皆在此列,不過他們眼中的晏亭卻是全然不同的,睿王看見的是晏亭提到卿玦時候的眉飛色舞;而盛康卻是看到了晏亭不掩浮躁的少年氣,臉上終於掛了笑,若是晏亭太過深沉不定,他纔要更加的擔心,眼前的晏亭給人的感覺並不難以看透一盛康實在害怕再出現一個晏痕。
百姓更加的雀躍,曾勝乙實在害怕晏亭受傷,因此並沒有讓晏亭衝進人羣,他小心謹慎的護衛着晏亭,偶爾會擡眼望一下那最高的瞭望塔,他知道這個時候卿玦希望看見的人並非只晏亭一個而已,因此蒼雙鶴必然會到,而他到了,那選的位置,大概就是那至高點。
即便百姓再雀躍,那路也是不可能給擋住的,見了城門.卿玦夾了馬身,加快了奔跑的速度,並不遵行着大將的行爲,中規中矩與他無關,他只知道,前方有他此時十分想見之人。
雨絲已經飄了好一會兒,此時太陽穿透雲層,灑下條條光束,照在他那身銀白色的魚鱗甲上,先前被雨打溼,如今見了光,那魚鱗甲上沾着的露兒折出了璀璨的光華,襯着細雨中移近的斌士若天神下凡,英武非常的。
晏亭站在凸起的高臺上,即便知道卿玦看不見她的表情,可她還是要笑的十分燦爛,她要一直保持着這個表情,直到他能看清他的時候。
心頭撲通撲通的跳着,腦子裡縈繞着當初他掀了鬼面對她那回眸輕笑,想到了被她藏在牀頭的紫檀木盒裡的花瓣,或許她最想的是親口問問他,那花瓣究竟是什麼意思?
近了,當真的近了,近到可以看清他隱在那鬼面下那雙極致的美目,可是令晏亭不解的是,她明明穿了當初送他出徵的那身衣服,可是他卻對她視而不見,藏在鬼面下的視線一直向上望着,晏亭追着那視線看去,卻是高高的瞭望塔,看上去沒有任何的不同,爲何他卻要一直盯着那裡呢?
而立在瞭望塔上的蒼雙鶴看見卿玦的視線後,不管卿玦看不看得清他的表情,他也輕笑着點了頭,就像對別夕一般。
這裡,是蒼雙鶴答應過的位置,點過頭之後,蒼雙鶴轉身離開,姬殤一直跟在他身後,蒼雙鶴平緩道:“或許他也希望看見你。”
姬殤無奈的搖頭苦笑道:“見了活着的我,怕他要害怕。”
蒼雙鶴輕搖着頭道:“他不會怕你,你在他心中從不曾死去過。”
姬殤有些哽咽,卻還是堅特道:“等成就大業之後,我會見他。”
見姬殤執意,蒼雙鶴輕柔道: “不必刻意爲之,順其自然吧。”
姬殤連連點頭,二人慢慢的離開了瞭望塔。
或許卿玦與蒼雙鶴心意相通,即便看不清楚,可蒼雙鶴轉身之時,卿玦開懷若孩童般的笑了起來,那一口雪白整齊的牙齒微微露在了半截的鬼面外,猙獰的面具,好看的牙齒,鮮明的對比,勾人心神。
與晏亭天馬行空之時,卿玦已經到了她身前,四周的百姓畏懼着那來勢兇猛的馬蹄,早已經退到遠處,只留下站在高臺上愣怔的晏亭。
還是那日擡手掀了鬼面的動作,卿玦的聲音很軟,似春風拂面,淡淡柔柔的輕喃:“上大夫,卿玦不負所望。”
晏亭心絃一動,擡眼望去,春雨軟柔,卻能鑽過鬼面盔胄的縫隙,溼了卿玦的發。
同樣的碎髮貼面,晏亭是狼狽之極,端看着卿玦的髮絲,卻恁般瑰麗,帶着若出水芙蓉的靈秀,盪滌着飄忽的心,晏亭輕緩的別了眼,竟不敢再去直視,公子野懷疑她好男色,那是她有意給他的暗示,她喜歡看卿玦的笑臉,就是因爲喜歡,才害怕他會像公子野那般錯以爲她‘性趣’別有不同,剋制着心底的不平,晏亭和緩着聲音道:“姬校尉,流雲先前應了你,如今特地在此恭候你凱旋而歸。”
晏亭這番表現看在卿玦眼中,心頭涌起一絲別樣的感覺.卿玦微微偏了頭,有些想不分明那絲怪異來自何處,沉吟半晌,輕緩笑道:“多謝上大夫。”
一直端坐着的睿王終究有了反應,在衆人皆不注意的時候,他緩緩的站起了身,眯着眼盯着下方的一雙人兒,天差地別的對比,站在一起,卻似乎有別樣的相配,該死的賞心悅目--睿王不想承認自己的想法,因此他把那相稱強行認爲是卿玦鬼面盔胄的緣故,晏亭那張長得實在差強人意的臉配合卿玦此刻的鬼面,天下絕配!
靜滯許久,人羣終於有了反立,歡呼叫好聲不絕於耳,聽見了那等嘈雜,卿玦卻皺了眉頭,鬆開了掀着盔胄的手,絕豔的臉頃刻間隱遁在了那猙獰的鬼面下。
晏亭擡眼,盯着那鬼面,半晌勾了嘴角,綻開一抹平和的笑,喃喃道:“實在明顯的差別,或許改日我該去買個好看一些的面具帶着,你我皆遮了這臉,站在一起,纔不會被人笑是天差地別的距離。”
卿玦微微一愣,隨即又露出了晏亭喜歡的那口好看的牙,緩和了聲音輕柔說着:“卿玦院子裡藏了許多各式不同的面具,上大夫喜歡,卿玦都送您!”
晏亭笑得更加的開懷,那杏核眼彎成了完美的弧度,看着卿玦心頭一顫,儘管依然騎在馬上,卻微微前傾了身子,伸手探向晏亭的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