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寺受的是十方香火.善男信女終日不絕,即便有幾個形色存異的,隱在那麼許多人中間,倒也容易讓人忽略了去。
屠幼菱攜晏妙萏如尋常人家的夫人小姐,虔誠跪拜,只爲求晏亭早日醒來,以保晏氏昌盛。
求了晏亭平安之後,兩個人皆不想速速離開,心中各自惦着人,即便她二人彼此之間恁般親近,可也不敢讓對方知道了自己的心思去,兩個人皆尋了個淺白的藉口,倒也一拍即合,就此分散開來了。
屠幼菱心心念唸的那個是誰自不必多提,倒是晏妙萏,韓夫人在的時候便常常同她說,將來她會是西申乃至天下的王后,對於什麼王后不王后的,晏妙萏本不上心,不過總因爲韓夫人說得那般確切,讓晏妙萏以爲自己是嫁定了初南,心中總存着難掩的歡喜,甚至很多時候,她已經完全遵照着給初南當夫人的標準去要求了自己,只爲能配得上他。
孰科世事難測,也不過一年不到的時間,翻天覆地的變化,兄長沒了,親孃死了,南褚敗了,別說是嫁初南了,如今是連他的生死也沒個定數了,常常一個人枯坐,待到身邊的丫頭髮現的時候,她已經淚流滿面。
晏妙萏心中分明,即便初南沒死的話,她與他之間已經沒有可能性了,先前她是韓夫人的女兒,其實那個時候已經知道初南並不喜歡她,不過礙着韓夫人的面子,他一定能娶她,對於初南來說,娶了她是最有利的,總是少女心思,即便沒有愛情,可晏妙萏相信只要她一心一意對他好,他一定會愛上她的,也便那麼心安理得的幻想着與初南共結連理的那一日。
可如今,她最多被人提及的身份不再是韓夫人的女兒,許是怕她傷心,人們提到她的時候,只是說她爲晏亭的妹妹,而初南與晏亭之間,國恨家仇,水火不容,怎會產生交集,因此,她與他再也沒有可能性,饒是如此,晏妙萏還是希望在這個傳說中最靈驗的寺廟中爲初南求上一道平安符,或許從以前便一直想過來爲初南祈福,可如今畢竟不再是以前的晏大小姐,但凡做事較之先前更加的小心謹慎,尋不到正大光明的藉口,如今來得正合她的心意,萬萬不好錯過的。
看似隨意的行走在寺院長長的廊道上,心思又開始飄忽,幻想着初南若是突然出現在她眼前該多好。
“妙萏。”
輕輕的,極易被人忽略的一聲招呼,勾的晏亭住了腳,卻並未回頭,搖頭淺笑,自言自語道:“先前聽人說過若是極想一個人,便會出現幻聽.我原來是不信的,現在看來,當真有這樣的事情。”
“妙萏,是我。”
這一聲較之先前清晰了許多,晏妙萏依舊沒有回頭,卻潸然淚下。
“妙萏。”
一個衣衫襤褸,令人分辨不出面容的男子超過了晏妙萏,隨即回頭,對着晏妙萏扯了一抹虛弱的笑,小聲說道:“我以爲不管自己變成什麼樣子你都能在人羣中一眼便認出我來的,如今看來遠非如此,看來先前是我太過自以爲是了。”
屠幼菱伸手遮住了自己的脣,嗚咽了良久,幽幽道:“七表哥。“
衣衫襤褸的男子聽見晏妙萏的聲音,臉上的笑容顯出了滿意,眼神勾了勾,小聲道:“此地不是說話之地,且隨我來。”
心咚咚的跳,總覺得大概要發生什麼事情,可控制不住心中所想,竟也跟着前頭男子的腳步向寺院外面走去,她想了他那麼久,如今終於見到了,又怎麼可能什麼也不說就分開呢,她至少要問問,他如今還過得去麼?
繞開了晏府的馬伕,一直走上了一條相對來說十分僻靜的小徑,到了寺廟後山小樹林裡面,這裡十分隱秘,即便有人經過,也未必能看見他們。
一棵老樹下,衣衫襤褸的男子站住了腳步,回頭看着柔順跟來的晏妙萏,輕聲問道:“妙萏,這一年來你還好麼?”
即便如今他的面容看不清楚了,可他的聲音卻較之從前還要溫柔了,這般的真實,令晏妙萏再一次淚水恣意流淌,哭了良久,搖頭道:“不好,我想娘,也想你,想得睡不着覺,整夜整夜的枯坐,如今看見七表哥還活着,感覺真的很幸福—— 只要你還活着!”
曾經那般的灑然風流,如今卻是如此扮相,可不管是哪種樣子.
他畢竟是初南,只消一個動作和眼神,屠幼菱便能清楚的知道他的根底,可是相對於屠幼菱的淚眼模糊,初南卻只是在眼底一閃而過一抹算計的眼神,那眼神閃得那般快,快到令還沉寂在伴着喜悅的憂傷中的屠幼菱絲毫不曾察覺。
“七表哥,你還好麼?”
屠幼菱知道自己這話問得蠢笨,可還是那麼自然而然的問出了口,問過之後又覺得不妥,哽咽了一陣,小聲呢喃道:“怎麼會好,是妙萏太過膚淺了。”
初南上前兩步,與屠幼菱靠得更近,探出手指輕拭去晏妙萏眼角的淚,恁般柔和的聲音道:“不**的時候,你也長大了,看上去倒也平添了那些嬌柔女**多愁善感了。”
屠幼菱能清楚的聽見自己心激烈跳動的聲音,可這樣的美好感覺是她做夢都不敢想的—— 那個總也避開她的男子竟會主動與她親暱了,她怎麼捨得躲開呢!
“經了那麼許多事情,妙萏實在無法再像以前那樣沒心沒肺的笑了。”
初南輕點着頭,又與晏妙萏客套了幾句之後,若不經意的開口問了起來:“我聽說今日對晏亭來說該算是個極其特別的日子,可這一早的卻只瞧見那個柴安跑進跑出,怎得不見晏亭出門呢?”
晏妙萏感覺自己的心在這一瞬間擰得生疼生疼的,先前他一直躲着她,如今倒是突然出現了,溫柔只那麼一瞬,隨即便試探了她關於晏亭的事情.她以前是很天真,但是天真並不代表着她傻,揪根到底,初南迴來找她,只是衝着她如今是晏亭妹妹的身份來的罷了,就如曾經的應付只因爲她是韓夫人的女兒,真相如此的傷人,可她卻要一次又一次的嘗試,直到遍體鱗傷,才一個人躲在寂靜的角落舔抵帶血的傷口,體會徹骨的心痛。
可是躲起來之前,她的面前依舊站着令她心心念唸的男人,這是個不好選擇的題目,因此晏妙萏只是沉默的思考着如何應對。
初南不動聲色的看着晏妙萏眼中的遲疑.即便晏妙萏以爲自己是愛着他的,可初南明白,晏妙萏只是存着少女對愛情的嚮往罷了,換句話說,晏妙萏愛上的只是愛人的感覺而已.若她真的愛上了他,便不會在這個時候還要遲疑,至少他要是問南姬,即便南姬不知道原因,也會拼了命去探查,而不是像晏妙萏這樣,明明知道,反倒還要遲疑着要不要說。
心中百般滋味,可面上卻還是溫和如故,他是初南,不管他現在是什麼樣子,可都有信心,只要晏妙萏知道,他便能讓她開口,淺笑過後,初南輕嘆出聲,不在糾纏方纔的問題,而是帶着濃濃的傷感嗓音說道:“南褚沒了,我也落敗了,不過父王死前,我倒是見過他的,可憐姑母自幼極其寵愛於我,她去了,我卻連最後一面皆沒看見,聽說姑母並兩個表兄死得極慘,先前便想過要替他們報仇的,如今卻是不行了,哎!”
聽見初南的話,晏妙萏心頭顫巍巍的,聲音透着搖擺,小聲道:“母親說過不要替她報仇的。”
晏妙萏聲音一出,初南已在心底笑了起來,可面上卻還要維持着悲傷,堅決道:“姑母當真寵極了你,殺身之仇如何甘心嚥下,她只是擔心你,怕你心中執着仇恨,會惹來殺身之禍罷了。”
一聲嘆息落在晏妙萏心間,身子不由自主跟着抖着,總覺得初南是帶着別樣目的來找她,又覺得他每句話都說的在理,本以爲已經淡然,可在這一瞬間被初南生生的勾出了午夜夢迴的惱恨,倒也不再猶豫,直接開口說了起來:“他病了,很嚴重,聽說昨夜大王帶着御醫到了,還是素手無策。”
晏妙萏眼底隱隱透着的恨意令初南十分的開懷,可聽見她開口之後,倒是先愣了一下,好像沒反應過來她話中的意思一般,順着話頭追問道:“誰病了?”
已經開了口,再說下去便十分容易了,晏妙萏吃吃的笑了起來:“晏亭病了,病得很嚴重,從算天早上便一直昏睡不吃東西,七表哥也不必總想着尋仇了,晏府中上到屠夫人,下到小廝,無不惶惶,先前給晏亭瞧過的郎中也說了,如果她不吃東西,以她的身子,大概挺不過五天的,今天已經是第二天了,七表哥不要再將自己涉身危險中,你只要等在安全的角落,或許再過四天,這個世上便永遠不會再有晏亭的存在,笑到最後的只能是七表哥。
你
晏妙萏以爲自己這樣說了初南一定會高興的,可等她頓住了聲音擡頭看向初南的時候,卻發現他好像石化了一般僵着表情站在原地,晏妙萏小心翼翼的開口試探道:“七表哥,怎麼了,聽到晏亭這般了,你不高興麼,你不是十分恨他麼?”
睿王大婚的那一日,晏亭手執短刀深深的紮上了他的胸口,長了這般大,從來不會因爲某個女子而失神,自己之所以會第三次敗在一個人手中,只是因爲那驚鴻一瞥的驚豔令他忘記躲閃,初南以爲自己只是因爲震驚於自己的發現才令晏亭第三次得手——他的敵手竟是個女子,他該如何自持!
可是今天突然得知了這樣一個消息,初南竟感覺自己心口又開始痛,且一波強勢一波,比那日被晏亭用短刀紮上還痛苦着,真好笑啊,他那般恨着——恨不得剮了的仇人病得要死了,他居然會這麼痛苦,好像一瞬間便覺得活着實在了無生趣的,莫不如那個時候隨着父王一道去子省心。
晏妙萏從不曾看過初南這樣一幅失魂落魄的表情,心頭揪痛了一下,較之先前那句還要小心的問出聲來:“七表哥你怎麼了,莫要嚇我,難道晏亭要死了,你真的高興嗎?“
那裡是屬於他一個人的秘密,是他內心最深的一處桃源,他不希望任何人闖入,待晏妙萏再一次出聲之後,初南強迫自己走出了心底的陰影,冷哼道:“她這麼死了,我自然是不高興的,十分十分的不高興!”
晏妙萏瑟縮了一下,低垂了頭不去看初南臉上的暴戾,小聲的說道:“如此不是對所有的人都算是最好的結果麼,七表哥爲何不捨得他死呢?”
女子的感覺總是十分靈驗,不過初南是怎麼也不肯承認的便是,他只是裝作狠覺的冷笑,他是這樣同她說的,“她滅我大褚,殺我父王,我未曾尋到機會找她報仇,她就這麼輕輕鬆鬆的死了,我怎麼可能高興呢!”
聽了初南的解釋,晏妙萏若有所思的看着他,以前的初南從不會如此焦急的同她解釋,遇上旁人的質疑,他多數的選擇就是淡漠的轉身,總也帶着不屑,而今卻巴巴的同她說了這麼許多,晏妙萏勾了勾嘴角,瑟瑟的說道:“七表哥與以前十分的不同了。”
初南頓了一下,瞪着眼盯着晏妙萏,冷哼道:“以前我是南褚七公子,如今我是落魄喪家犬,如何相同?”
一句話又將晏妙萏逼回去的淚從新勾了出來,想也不想的便伸手將頭上髮簪並手上的鐲子還有一切值錢不值錢的小玩意全摘了下來送到初南手中,柔聲勸道:“今日晏府有盛事,想來城中的門卒管得會鬆一些,你帶着這些東西出城去吧,再過個七八天的回來,興許就能看見晏亭出殯了,七表哥一直是有本事的,只要過了眼前的這一關,早晚會東山再起的。”
晏妙萏的話如司鋒利的刀子一下下的割着他的肉,初期或許沒那麼疼痛,可是血水透出來之後.痛感便徹底的分明瞭,低頭看着手中閃着詭異光芒的首飾,沉甸甸的感覺,腦子裡盤着那句‘再過個七八日或許便可以等到她出殯’,那便是今生無望再見,怎麼可以,他沒有找到她尋仇,沒有讓她體會到如他一般的痛苦,沒有告訴她……什麼都沒有,她怎麼可以死去呢!將晏妙萏的首飾冷冷的推了回去,冷淡道:“我不是來找你乞求可憐的。”
晏妙萏又將首飾送回初南手上,耐着性子說道:“七表哥怎麼可能是尋求可憐的呢,只是眼下你真的需要些費用的,雖說不是很多,但也夠堅持一陣子了,等日後有了再還我便是。 ”
初南撤開了手,任晏妙萏不及接住,那些首飾散了花般的掉落在地上,初南鎖着眉頭看着愣怔的晏妙萏,輕緩道:“多謝你,不過若是我受了你這首飾,稍後你回去定要引起屠幼菱的疑心,金子我還有.今天這樣的打扮只是害怕被人認出來罷了,你回去,我還有別的事情要去忙,多謝你的消息,告辭。”
他與她已經許久不曾見了,今日遇見的突然,他的轉身更令她措手不及,沒有任何依依惜別的情誼,背影孤傲中透着令人落淚的落寞,低頭看着散落在地上的首飾,晏妙萏恍惚的感覺,現在的自己實在是個十分可悲的人了。
有一點初南說的是對的,方纔她熱了腦子,只想着初南的難處,忘記了自己的境地,帶着首飾出門,卻光禿禿的回去,若他人問起來,她該如何回話呢!
矮下身子,一樣樣的撿回來,重新戴上,然後沿着來路慢慢的回去,她方纔想着替他求個平安符的,經過了這一次見面,垂着頭凝思,淺淺的笑了,如今,她還是要回去替他求符!
初南走出了寺廟後面的小樹林,總覺得是漫無目的的行進,待到發現四周景物的不同時,猛然擡頭,才發現對面朱漆大門的門楣上清晰的大字上婚後蒼勁的大字書着“晏府”。
看着看着竟覺得那兩個大字好像能吸走他的靈魂,心一緊,豁然轉身,看見對面街角一閃而過的身影,猛然想到了自己如今的立場.不再遲疑,快步向那個身影靠去。
那人見初南追了過來,曲着眼嘿嘿的笑,語調透着分自以爲是的歡喜,低聲道:“七公子。”
這人初南先前也接觸過幾次的,是盛康的部下,雖然有着自己的算計,可對西申還算忠心,不過初南對他的印象並不好,只是平淡的應道:“怎麼在此?”
那人嘻嘻的笑了幾聲,“晏府如今是不同的,咱們這些人繞在這附近也不足爲奇,只是在此見到七公子,倒是令在下想不明白了。”
初南冷冷的掃過那人明顯透着假笑的臉,冷聲道:“本公子聽說晏亭病了,你去把這個消息通知駐紮在谷池的卿玦。”
那人頓了一下,隨後不解道:“七公子是怎麼知道的?敢保證消息可靠。 ”
初南這次連看都懶得看那人了,冷聲道:“本公子怎麼知道與你無關,不管消息可靠不可靠,你只要讓卿玦以爲是真的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