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落清淚,光影斑駁.窗投暗痕,形單影隻。
矗立晏亭榻前,久久的凝望,他一直知道她夢中是個別樣的世界,也只有在那個世界中,她可以自由自在的笑,可是卻未想過,有一天,她甘心沉溺在那個世界不想走出來。
“先生,別夕無用!”
身後是別夕掩不住憂傷的自責,蒼雙鶴微俯下身子探向晏亭的脈搏,片刻之後回了別夕的話:“她當真是睡了,你無需自責,這本就與你無關。“
一句與之無關讓別夕的傷悲更甚,是啊!她的一切皆與他無關了,人的一生其實並不漫長,他只是想親眼看看她,至今猶記得她在他耳畔輕喃着喜歡,那一刻心中的悸動,無論玩笑與否,他皆以爲自己佔了先機——在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她是女子的時候,他已經從她行走的步履聲中得知了她與男子的不同,而且那個時候她對他說話的時候隱隱透着歡愉,他以爲半年時間真的不長,可是,也就是這不長的半年,讓他們今生徹底的錯過,與卿玦他或許還有一較高下的想法,可是蒼雙鶴,無論是恩情還是實力,他不戰已敗!
今生,只能是個無關的路人了!
腦子裡一片空白,嘴上機械的說着:“可是 —— 可是……”
可究竟是想說什麼,別夕不知道。
蒼雙鶴並不回頭查看別夕的異常,語調聽上去和過往一般的平和,有着令人安定的作用:“吩咐下去,再熬一碗白粥過來,都去歇了吧,這裡有鶴陪着她就好。”
別夕深深的看了一眼晏亭,隨後低頭走了出去,圍在榻前其他的人見別夕出去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然後也跟着走了出去。
只有靜默的站在角落的晏痕確定房間裡沒有人之後才緩步走上前來,看了晏亭和先前沒有任何變化的睡顏,長吁短嘆道:“蒼雙,你的身子也傷了,不好總不休息。”
蒼雙鶴微微側過身子對着晏亭笑,“她不想醒來,鶴便陪着她一起受苦,有些事情她應該知道的,那便是從今之後,她的命絕對不單單隻屬於她一個人。“
晏痕看着蒼雙鶴緊握着晏亭的手,突然感覺眼圈有些酸澀,略倉皇的側過臉去,半晌之後輕緩道:“何其有幸,得蒼雙深情如斯的對待,雲兒不枉紅塵走這一遭了。”
蒼雙鶴轉過身子,拉着晏亭不復以往溫熱的手,輕笑道:“或許該說,何其不幸,竟被鶴這樣一個瘋子愛上了!而且,即便知道傷人,鶴亦不會放手。”
晏痕乾澀的嘴脣囁喏了一陣,終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又一聲嘆息之後,轉了話題,“大王急匆匆的回去了,不知道可是西申那頭出現了什麼問題?“
蒼雙鶴語調很平淡:“公子野還在我大央,即便西申出現了什麼問題,也不會十分嚴重,伯父不必擔心。”
晏痕愣了一下,隨後乾笑着點頭:“人老了,腦子難免不清晰了。”
言罷突然想起了什麼,眼睛驚恐的瞪大,緊張道:“先前大王是帶着御醫過來的,老夫亂了心緒,竟未曾留意過這點,那些御醫也給雲兒切過脈,一旦回去同大王說起結果……“不同與晏痕的緊張,蒼雙鶴語調依舊徐緩,“那御醫曾受過鶴的恩典,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他心中自有定數。”
晏痕這才籲出一口氣,外頭萱草雅端着白粥走了過來,進屋之後直接說道:“先前那碗藥粥委實難喝,便知道師兄會這麼吩咐,倒也提前熬好了。“
蒼雙鶴並不感覺意外,微微點頭,萱草雅直接來到晏亭榻前,將白粥送到了蒼雙鶴手邊,蒼雙鶴伸手接過,對於碗身的熱度並不在意,溫潤的指尖捏着匙柄盛出半匙白粥,放在脣邊吹涼,隨後湊近晏亭嘴角,柔聲說道:“流雲,吃飯了。”
萱草雅擰着眉頭說道:“師兄,這樣沒用的。”
蒼雙鶴並不理會萱草雅的話,將白粥送進晏亭的口中,正如萱草雅所言,蒼雙鶴怎麼送進去,那白米粥就怎麼沁出來。
萱草雅事先有了防備,快速的彎腰用乾淨的方巾擦掉了晏亭嘴角的殘漬,側過頭去的時候,看見蒼雙鶴捏着羹匙的手竟微微的顫抖,心頭一顫,不知道該如何接口。
晏痕的眼睛原本是盯着晏亭的,待到看見喂進去的白粥依舊外沁,快速的將視線移到了蒼雙鶴臉上,看着蒼雙鶴開始慘白的面容,晏痕感覺自己的眼睛又開始酸澀,上前一步指着晏亭咬牙咒道:“不識好歹的東西,蒼雙親自餵你吃白粥,你還不吃,這麼多人守着你,看着你難受,你就高興了是不是,反正你是不打算好了,與其大家跟着你一起受苦,莫不如我現在就成全了你,也讓大家得以解脫。”
說罷擎着手臂就向晏亭的脖子撲去,晏痕這突如其來的舉動令萱草雅愣了一下,隨即尖叫了起來:“糟老頭子,你瘋了!”
伴着萱草雅的尖叫聲***看着晏亭失神的蒼雙鶴並未回頭,直接伸手捏上了晏痕伸出的手腕。
一手擎着燙手的粥碗,一手捏着晏痕的手腕,眼睛卻始終盯着晏亭沉靜的面容,聲調似乎還維持着曾經的平靜說道:“伯父,通知下去,全面封鎖流雲昏睡的消息。”
晏痕擡頭盯着蒼雙鶴的側臉,聲音中透着緊張,“你是怕……”
“消息若是傳到谷池,姬將軍便要麻煩了。”
先前還歇斯底里似乎真打算了斷了晏亭的晏痕聽見蒼雙鶴的話,立刻回覆了冷靜,變臉的速度令萱草雅歎爲觀止。
“老夫明白了,這便吩咐下去,明天早朝前會通知大王封鎖消息的。”
蒼雙鶴點了點頭,晏痕快速向外面走去。
聽不見晏亭的腳步聲的時候,蒼雙鶴接着出聲對身邊的萱草雅說道:“讓別夕回府調集密衛過來守在流雲院子四周。”
聽見蒼雙鶴的吩咐,萱草雅驚詫的問道:“調集守着寶鼎的密衛?”
“人若不在,鶴要寶鼎又有何用?”
萱草雅抿了抿嘴脣,輕聲道:“明白了。”
蒼雙鶴輕笑道:“去吧.稍後不必回來了,我想與流雲單獨在一
起。“
萱草雅看着蒼雙鶴的表情,遲疑了片刻,出聲問道:“師兄,你的身子?”
蒼雙鶴笑道:“死不了。”
儘管還有些不放心,可萱草雅知道多說無益,看着蒼雙鶴手中的白粥,隨即轉身向外頭跑去。
蒼雙鶴這才轉過身子,把燙手的粥碗擱在花几上的托盤裡,隨即緩慢的移身去關了房門,落了門閂,這才又轉身回到了晏亭榻邊,坐在晏亭身側,伸手牽着晏亭細瘦的小手,輕緩道:“總要以爲你是無害的,卻原來一直是我小看了你,你知道用什麼方法才最傷人,突然明白陰業師叔爲何會那麼確定你是他必勝的保證了,即便看上去你處處不如我,可如今我卻恍然,或許早晚有一天,自己必然敗在你手下—— 或許,我已經敗了,從我愛上你的那一刻就敗了。”
蒼雙鶴說這話的時候,視線有此遊離,腦子裡好像又想起了那個蹲在桃花潭邊細瘦的小身影,嘴角勾起了一抹笑,依舊喃喃的說了下去:“若是那年我沒有見死不救,十幾年後再見,你我會不會是另一番情況,或許,你會坦然的接受我,或許,你會毫無顧忌的嫁我,也或許,你會愛我——沒有任何顧忌的愛上我!多希望這些話並不只是“或許”,要是這些都是真的該多好呢!我從來不曾告訴過你,第一次擁着你成眠,發現你是女子的那一瞬間,我是多麼的雀躍,儘管所有認識我的都說我是處變不驚的,可那個時候我驚了,連伸手拉被子的力量都沒有了,就那麼呆呆的看着你的睡顏傻笑,有誰能想象到鶴先生傻笑是什麼樣子呢?沒有人會知道!那個時候腦子裡盤着的全是你是女子這件事,想着是女子當真就可以嫁我的話,如今想來,還是不信,那般傻氣的人居然會是我。”
說到這裡頓了一下,緩緩的躺在晏亭身邊,伸手將晏亭的身子攬進自己的懷中,落脣於晏亭的額頭,輕喃道:“第一次情不自禁吻着你的額頭的時候,你在睡夢中擁緊了我,你笑着說喜歡我,即便你的面容經過了遮掩,看上去那般的不堪,可是那一瞬,看着你的笑臉,我竟覺得這張臉真的是世上最美的,兜兜轉轉了二十幾載,終於有了方向,可是,你爲什麼看不見我是真心的喜歡你呢,你可知道,當你爲卿玦要生要死的時候,我心中多痛,我想你一定不會相信我也會心痛,可是,我真的爲你心痛了。”
捧着晏亭面龐的手摸到了溼潤,蒼雙鶴迅速的低頭,看着晏亭眼角的淚,先是愣怔,愣怔過後便是笑容,笑得那般的燦爛,“你能聽見的,對麼,那就好好吃飯,睡過了今夜之後,明天早上起來,一切從新開始。“
起身探手拿了白粥,依舊喂不進去,蒼雙鶴慢慢的斂了臉上的笑容,木然的放下了手中的粥碗,低頭喃喃道:“看來你並未真的信了我的,倒也怨不得你,算是我咎由自取。”
摸進懷中掏出了個精緻的瓷瓶,揭開瓶蓋,從裡面取出來一粒藥丸送進自己的口中,隨即慢慢俯下身子,貼上了晏亭的脣,將口中的藥丸渡了進去,隨後並不起身,直到確定晏亭嚥下了那藥丸之後才離開了晏亭的脣,一字一頓堅定道:“從今天起,你吃藥丸,我便吃藥丸,你吃粥,我便吃粥,你若什麼也不吃,我也不吃—— 只要你忍心!”
蒼雙鶴覺得自己活了這麼多年,數這一夜的說的話最多,忍受着體內翻騰的痛苦,一直在晏亭耳畔說着愛,緊緊的擁抱,陪着她直到破曉,可是,她並沒有醒來。
花几上的白粥徹底涼去,蒼雙鶴也沉默了,昨夜他說爲她心痛的時候,她曾落淚,看着窗口漸漸變淡的顏色.蒼雙鶴甚至要懷疑,那個時候**不過是他的幻想罷了,大概一切都沒有過,她沒爲他**落淚,她是個鐵石心腸的女子了—— 多情者必敗之!
挨靠在晏亭身側,跟着她一起陷入無邊的黑暗,原來心若傷了,是這般的累,或許,她的選擇是個不錯的辦法—— 在聽見門外有輕微的腳步聲的時候,蒼雙鶴如是想着.那腳步聲也讓他放心的沉入了黑暗。
晏痕和別夕挑了門閂走進來之後,瞧見的便是蒼雙鶴緊擁着晏亭沉睡的畫面,他們貼的那麼近,看上去是那麼完美的契合,這畫面令別夕剛剛要結疤的傷口再一次撕裂,不及舔抵的傷口淋着血,生疼生疼的,這一刻竟有些後悔自己的眼睛可以再次看見東西了—— 若是看不見.大概便不會痛的這麼清晰了。
別夕住了腳,晏痕卻是快速的上前,看着蒼雙鶴的臉與晏亭的貼在一起,回身對還在發呆的別夕說道:“將蒼雙送到密室中,若是白天大王再來,瞧見蒼雙定要生出是非來了。”
痛得深刻,卻依舊清楚的知道什麼是自己現在該做的,別夕扯出了一抹無力的笑,快速的上前,伸手便去拉躺在臥榻外面的蒼雙鶴,可一下竟沒有拉開他們,擡眼望去,那一幕令別夕將將平息的心緒又攪亂了。
蒼雙鶴的手指與晏亭的緊緊相扣,好像害怕被人分開一般,他擁得是那麼緊,從來以爲蒼雙鶴心中無愛,他是那麼特別,怎麼可能會被凡塵中的女子牽絆了腳步,美豔高貴如玥謠亦不能挽留他的視線,可他卻爲晏亭停留,且那般的深沉。
晏痕鎖着眉頭看着他們二個人交纏的手指,深深嘆了口氣,聲音放得柔和了一些,輕聲道:“一根根扒開,只要不傷了蒼雙便好。”
別夕心頭又一陣發緊,晏痕首要保全的竟是蒼雙鶴,晏亭纔是他的女兒啊!
無力爭辯些什麼,別夕矮下身子,顫抖着手探向蒼雙鶴與晏亭交握着的手上,小心翼翼的一根根扒開了蒼雙鶴的手指,間或碰到晏亭的手,他們的手竟是一樣的溫度了,或許是靠得近纔會如此……
天未亮,晏府的下人多半已經起身忙碌,對於晏府來說,今天是個實在特別的日子,可是晏亭無法出面,晏痕不能出頭,章化思來想去,與晏痕商量過之後,尋了柴安代爲主持。
晏痕嘆息之後,倒也默認了章化的決定,柴安昨夜並沒有離開晏府,其實受封的步驟晏痕先前已經說了個清楚了,柴安要做的只是按照步驟進行就好,這對他來說實在不難。
別夕來之前遵照蒼雙鶴的吩咐把看鼎的頂級高手調來了十幾個圍在晏亭的院子外,裡面還有曾勝乙和萱草雅守護着,因此府中多半人離開,晏痕也不擔心。
女眷今早得了機會過來看看晏亭,從晏亭的房間出去之後,各個都是紅着眼圈,晏妙萏是最後一個過來看的,看完之後抿着脣低頭離開了晏亭的房間,臉上的表情是複雜難辨的,今日對所有人來說都是特別的,特別是對晏妙萏來說,可謂一種錐心的折磨,盈姬得了正名,更加的襯出了韓夫人的可悲。
韓夫人死後,晏妙萏便清冷了,好在晏亭待她還算周全,晏妙萏安慰自己,至少她還是晏痕的嫡女,也唯有這個虛名讓她能昂首闊步的走在人前,可是如今,她是連這個唯一支撐着顏面的身份也沒了,如今晏亭是嫡女,而她只能算是個卑鄙女人留給晏府一個恥辱的標識—— 僅此而已。
去晏氏墳地前,晏痕專門到晏亭榻前說了一遍,再然後才隨着大隊出發了。
昨夜蒼雙鶴特別提點過封鎖晏亭昏睡的事情,晏痕提早讓柴安去宮中帶過消息了,面面俱到之後,才專心的爲盈姬的事情操忙。
女子不必到墳地,屠幼菱心中掛念晏亭,待到晏妙萏出門之後,拉着她到一邊說要去給晏亭祈福,說城外有一處寺廟的香火很盛,聽說十分靈驗,問晏妙萏去不去。
晏妙萏本想着推拒的,不過不忍拒絕始終如初看待她的屠幼菱,也便點頭應下了。
換了身外出的衣服,晏妙萏跟着屠幼菱出了府,府中的馬車多半已經去墳地了,剩下幾輛簡單的,屠幼菱要了一輛最素雅的帶着晏妙萏和貼身丫頭出了門。
晏府中大事,許多人都去瞧熱鬧了,城中的人並不十分的多,因此屠幼菱才放心的並不帶護衛出門。
沒有人注意到,從馬車行出晏府之後,便一直有一雙眼睛盯着它,他們快,他便快,他們慢,他們就慢,一直追着他們走進了寺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