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南國美果,飲北方佳釀,卻道一個春風得意馬蹄疾,眉眼皆是並不遮掩的歡愉。
晏亭沉着臉看着坐在對面的蒼雙鶴,半個時辰前張效匆忙到了晏府,傳睿王口諭,命晏亭速速趕往蒼雙府,親自請鶴先生來給堰國公主診斷。
所謂心不甘情不願便是如此,卻也莫可奈何,便得了個如今的尷尬,蒼雙鶴那廝忒會享受,她已經派出了最好的馬車來迎他,他卻還要嫌車上空乏,自帶了果子、水酒上了馬車。
不管何時,蒼雙鶴一擡手,一投足皆是優雅,可在晏亭看來,這些全是蒼雙鶴沾沾自喜的炫耀,宣示了他無可替代的重要性。
“上大夫,此果味甘肉美,嚐嚐吧!”
“不吃。”
“上大夫,此酒取北方山脈甘泉釀之,口感甚佳,品品吧!”
“不喝。”
“上大夫……”
娶日溫文鮮語的蒼雙鶴也不知怎的,一路上皆在晏亭耳畔絮煩着,終究令晏亭沉不住氣了,猛地轉頭,盯着蒼雙鶴咬牙道:“你這廝究竟要幹什麼?”
蒼雙鶴勾脣笑道:“突然發現你生氣的樣子令鶴甚是喜歡。”
忍無可忍,霍然起身,也不知道怎的就那麼巧,行在開闊平直的青石板路面上的馬車竟在此時顛了一下,晏亭未及穩住身子,向側面倒去,閉了眼等着狼狽的跌倒,卻不想竟然倒在了蒼雙鶴的懷中—— 那廝方纔明明坐在她對面的,怎會有如此速度?
“鶴可以理解爲上大夫此舉是爲了迴應鶴的告白,而主動投懷送抱麼?”
晏亭尤在閉着眼睛思考着蒼雙鶴的速度爲何會這般快,突然聽見蒼雙鶴在她頭上夾帶着戲謔的清雅嗓音,掙扎着退出了蒼雙鶴的懷抱,坐起身子並不看蒼雙鶴,反倒伸手上上下下的拍打了自己的衣服,甕聲甕氣道:“早起出門忘記翻黃曆了,今日犯小人,諸事不順,呸呸!”
蒼雙鶴輕笑出聲,引得晏亭擡頭,四目相對,好像有什麼穿越了十幾年的時間,定格在這一刻,他的指尖溫潤,同看上去一樣的令人舒服,輕觸着晏亭的柳眉,聲音雅緻,宛轉悠揚,“那年不曾說,你的這雙眼也生得好看,或許,我從未忘記過這雙眼,那年桃花潭我同你說過,若你是女兒家,我便娶你,是真心的話。”
晏亭感覺自己的心跳異常的快,他的聲音若魔咒,一瞬間勾起了封印在心底的歉然—— 她畢竟負了當初的誓言,臉上涌起一抹惆悵,晏亭告訴自己,離開自己,蒼雙鶴依舊會活得很暢快,可卿玦不能!
怏怏的伸手掃開了蒼雙鶴停在她眼角的手指,不冷不熱的說道:“小孩子的話,焉能當真!”
被晏亭搪開了手的蒼雙鶴並不介意她臉上的變化,柔聲笑道:“是麼?”
兩個字,讓晏亭將將平復的心底又涌起了浪花,甚至狂於先前,別過臉伸手掀起了簾子,涼水岸邊,垂柳若絲絛,輕緩的擺着,河裡家鴨四五隻,浮浮沉沉,好不愜意,河邊浣紗的女子輕快的笑着,銀鈴般的笑聲勾得路人側目……
蒼雙鶴不再吵她,一路平靜,回到了晏府。
府門前一輛恁般招眼的馬車令晏亭心頭一顫,晏忠躍下馬車挑了簾子,恭敬道:“先生,少主人,到了!”
晏亭並不理會身後的蒼雙鶴,率先躍下了馬車,晏府馬童雙手捧着下馬樁僵在原地,晏忠伸手推了一把,頗有架勢道:“愣着幹什麼?”
馬童方纔回神,上前一步把下馬樁送到了方纔晏亭下車的位置,隨後躬身立在一邊,恭謹道:“先生,請!”
晏亭回頭,撇嘴看着蒼雙鶴幽雅的下馬,口中嘟囔道:“女人似的!”
她的聲音極輕,可話音才落,便瞧見蒼雙鶴對其意味深長的笑,晏亭別開了眼,對躬身立在一邊的馬童沉聲問道:“府中可是來了貴客?”
馬童小心應道:“回少主,是頤昌公主來了。”
‘頤昌’乃玥謠的封號,得了這個答案,並沒有出了晏亭的預科,心頭有一絲不快,卻還是輕緩道:“先生與玥謠好生有緣,先前去南褚的路上,本大夫同先生提的那事,先生實在該好生考慮一番,畢竟如此癡情的女子,且又身價非常,錯過了委實可惜。”
蒼雙鶴已然行至晏亭身側,對着晏亭輕笑道:“上大夫所言極是,鶴自當好生考慮。”
聽了蒼雙鶴的話,晏亭斜着眼睛看着他臉上的笑,又開始憤憤,輕哼一聲,擡步便向大門走去。
晏忠和馬童相視一眼,總覺得晏亭今日的表現有些特別,卻不敢出言置喙,蒼雙鶴嘴角一直噙着笑,不急不慢的跟着晏亭的腳步。
晏亭才進了院子沒多久,便瞧見一團惹眼的紅撲了過來,脆生生的高聲道:“流雲,本公主想你了。”
愣了一下,那團紅已經撲進了晏亭的懷中,快言快語道:“本以爲你回來了便能瞧見你,卻是沒想到幾次都錯過了,這幾日本公主一直想過來瞧瞧你的,**身邊的人總說你忙着,聽說你把那個什麼天下第一美女的趙娥黛就出來了,不過她好像有什麼棘手的毛病了,本公主帶了幾個人過來幫着你瞧瞧,可不好讓王兄治你辦事不利的罪名去。”
晏亭嗯嗯啊啊的應着趙娥黛的話,僵硬的扯着嘴角瞥了一眼站在一邊等着看好戲的蒼雙鶴,她是見不得他開懷的,伸手輕拍着玥謠的肩膀,恁般柔聲道:“多謝公主掛念,不過流雲已經親自去請了鶴先生過來,早先便聽說先生的本事高,想來堰國公主此劫定會安然度過的。“玥謠原本就伏在晏亭肩頭偷偷的看着蒼雙鶴,奈何蒼雙鶴並不看她,如今聽見晏亭這樣說,從晏亭懷中抽身,對着蒼雙鶴笑道:“蒼雙,近來可好?”
蒼雙鶴點頭,“還好。”
玥謠抿了抿嘴,接着開口道:“上次王兄宴請凱旋的將士,你怎的不到場?”
蒼雙鶴依舊笑道:“有事。”
看着蒼雙鶴不甚熱絡的表情,玥謠倒也不肯退讓,繼續開口道:“待到流雲回來我才知道,你很早以前就回大梁了,若是早些知道,我便去看你了。”
“多謝。”
蒼雙鶴兩個字兩個字的回話令玥謠徹底的惱了,突然大聲道:“蒼雙鶴,你究竟是什麼意思?”
蒼雙鶴還是輕笑着:“鶴記得出徵前公主的那番話,預祝公主與上大夫早成佳偶。”
“咳咳咳……”
方纔還竊笑着的晏亭聽見蒼雙鶴這番話,一口氣不順,被自己的口水嗆了,把張烏漆漆的臉咳成了紫紅色。
玥謠上前輕拍着晏亭的後背,眼含幽怨的盯着蒼雙鶴,蒼雙鶴只是回以平和的笑,好似不解風情一般。
晏亭擺着手在咳着的間隙斷斷續續道:“還是有請先生和公主到正堂說話,站在此處,實乃我這個主人的怠慢。”
蒼雙鶴笑道:“好。”
玥謠盯着蒼雙鶴,也出了聲應了晏亭的要求,算是解除了眼前的尷尬。
回了正堂,差人尋來了棗兒,問過趙娥黛的情況,還是昏睡着,晏亭適才對蒼雙鶴看似恭謹的出聲道:“有勞先生了。”
蒼雙鶴淺笑點頭,卻開口道:“鶴想跟上大夫借個物事兒,不知上大夫可允否?”
總算是有求於人,晏亭應得倒是痛快,“先生想要什麼自管開口,本大夫定然照辦?”
蒼雙鶴又露出了那抹奸計得逞的笑,看得晏亭身上寒毛倒立,“鶴想借上大夫的銀針一用。”
晏亭小心應道:“先生還未曾瞧過堰國公主,怎得就要銀針,再者,先生既然知道要用銀針,爲何自己不帶?”
蒼雙鶴依舊淡笑:“脈象平和,卻遲遲不醒,多半需要動針,鶴走得匆忙.來不及帶針,不過卻是知道,上大夫有隨身帶針的喜好,心中自然不急。”
晏亭默聲盯着蒼雙鶴的表情,此時已經看不出方纔的狡詐了,玥謠見晏亭遲遲不肯回話,伸手便向晏亭身上探去,脆生道:“不過是幾根銀針罷了,既然蒼雙想用,你便給他,稍後本公主給你拉一車過來。”
靈巧的避開玥謠伸過來的手,從懷中摸出針囊,悶聲道:“先生想要粗的還是細的,長的還是短的?”
“全用。”
晏亭癟嘴打開針囊便要抽針,沒想到玥謠也是個好身手的,上前一把奪過了晏亭的針囊,隨後笑嘻嘻的遞給蒼雙鶴,笑道:“拿去。”
晏亭呲牙咧嘴道:“公主,那是我私人的。”
玥謠不甚在意道:“一根根的怎麼拿,不過是借用而已,你緊張些什麼,方纔本公主也說了,蒼雙用你一根,本公主便替他還你一車好了。”
蒼雙鶴低頭淺笑,伸手接過針囊,拇指狀似無意的劃過針囊表面,嘴角勾着笑,看着晏亭緊張的表情,他知道自己科想的晏亭的秘密就在針囊上是正確的——彼年晏亭瞧着也不起眼,但是絕對不會像現在這般不堪入目便是了。
陰業善用奇藥,天塵子精通醫術,蒼雙鶴聽說過其二人的祖上留有藥譜,若是想要改變什麼外貌之流的,應該不是難事。
即便玥謠看似再和善,終歸是個嬌貴的公主,晏亭不好太忤逆了她的顏面,戰戰兢兢的看着蒼雙鶴的表情,似乎沒什麼,方纔鬆了口氣,帶着蒼雙鶴去到了趙娥黛的房間。
本想着留下玥謠在正堂侯着消息,玥謠怎會肯,偏要跟着去瞧瞧,晏亭拗不過她,跟着一道去了玥謠的院子,不過只留在了外堂,並不進到裡面。
蒼雙鶴跟在棗兒身側向玥謠的房間走去,不過手指卻未停下,快速的打開針囊,探手摸進暗格,不多時便摸出了兩個精巧的小瓷瓶,襯着棗兒不注意,伸手打開瓷瓶,從鼻下一晃而過,隨後莞爾輕笑。
一炷香之後,蒼雙鶴拎着晏亭的針囊輕快的走了出來,玥謠先於晏亭迎了過來,笑問道:“趙娥黛怎麼樣了?”
晏亭站在玥謠身後亦是無聲的詢問着,蒼雙鶴輕揚手臂,針囊在空中劃過一道完美的弧度,向晏亭飛去。
探手穩穩的接住,再擡頭便瞧見蒼雙鶴對着她的笑,還有溫和的聲音悠長道:“好了。”
晏亭心頭一動,垂下頭去,手中輕觸着針囊,感覺到裡面的瓷瓶還在,安心的綻開一抹笑,前頭是玥謠歡快的聲音,“聽說王兄把宮中的御醫都遣過來了,卻沒一個有真本事,還是蒼雙你厲害。”
蒼雙鶴慢條斯理的說道:“此非頑疾,與其所學不符,不善倒也尋常。”
玥謠點頭,晏亭不冷不熱的插嘴問道:“公主什麼時候能醒?”
蒼雙鶴淺笑間,棗兒已經興沖沖的跑了出來,大聲道:“公主醒了,公主醒了!”
侯在外頭的堰國使臣竟有落淚的跡象,連連呢喃:“老天保佑,真的醒過來了。”
聽了堰國使臣的話,玥謠又不高興了,轉身便向外頭走去,掐腰道:“你這人好生糊塗,你們公主乃蒼雙所救,與老天有什麼關係,不感激蒼雙,反倒要說些旁的,頑固!”
中間少了玥謠,晏亭纔對蒼雙鶴點頭道:“先生好本事。”
蒼雙鶴回道:“多謝誇讚。 ”
後面堰國使臣聽了玥謠的話之後,慌亂的上前,屈膝下跪道:“早聞鶴先生有非凡本事,今日一見果真開眼,多謝先生施救。”
蒼雙鶴淺笑:“分內之事,無需多禮,起來吧!”
此後,偶爾聽見蒼雙鶴不急不緩的聲音,大家你一眼我一語的把蒼雙鶴圍在其中,聲音最高的便是玥謠,晏亭慢慢的退到人後,曾勝乙抱着玉首右立在一邊小聲道:“公主她當真喜歡鶴先生。”
晏亭心頭揪了一下,臉上表情卻是平淡,輕哼道:“是啊,可惜那廝不解風情,識不得公主的好處。”
曾勝乙正色道:“鶴先生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公主非他所願,他不會勉強自己的。”
即便心中已經明白曾勝乙與蒼雙鶴的關係,可他二人皆不點破,相處便沒了芥蒂,不過聽見曾勝乙的話,晏亭還是感覺心頭跳得亂,聲調也冷上了幾分,冷哼道:“你倒是瞭解他。”
聽着晏亭好似生氣的聲音,曾勝乙不以爲杵,柔和道:“先生是好人。”
晏亭心中冷哼:那廝是好人,黃鼠狼都不偷雞了!
面上卻不再和曾勝乙說些什麼了。
那天,玥謠爭着要送蒼雙鶴回府,晏亭言稱自己尚有要務處理,送了玥謠一個順水人情,儘管最初的時候心頭浮浮沉沉的,悶得難受,不過轉念便又想着自己若當真迎娶了玥謠,這欺君的罪名可就落實成了,那睿王一個不高興,晏府滿門咔嚓了陪葬,忒不划算,蒼雙鶴那廝總有辦法,管他喜不喜歡呢!
大概是自己連日操勞的結果,晏亭總覺得蒼雙鶴臨去的那一瞥充滿了怨憤—— 妖孽會幽怨,實在不可能,就是自己眼花了!
翌日,趙娥黛出了門,臉上遮着白紗進了晏亭的書房,進門便是盈盈一福,聲音絲柔,聽了之後恍若炎日清泉,沁人心脾的舒暢,道:“娥黛謝過晏上大夫救命之恩,他日若有機會相報,娥黛定全力以赴。”
趙娥黛此舉倒是出乎晏亭所科,且不說救堰國公主乃是晏亭的本分,但說如今趙娥黛的身份,那是睿王即將迎娶的王后,又何須跑來謝她,心中幾番計較,腳下卻不遲疑,站起身快速來到趙娥黛身前,躬身施禮,陪着笑臉道:“公主折殺下官了,只要公主無事便好。”
趙娥黛聲音不疾不徐道:“早先便聞聽過晏上大夫乃大王信臣,娥黛早晚要見見上大夫的,昨日醒來之後便聽了棗兒說上大夫的本事,娥黛更是想要過來拜會一番的,奈何方纔起身,氣色不佳,恐令上大夫見笑,才託到今天過來,日後便拜託上大夫照應着了。”
說罷又是一禮,晏亭心中微動,再看趙娥黛露在外面的一雙眉目,異常靈動,心下慨然,睿王是有福了,天下落了個如此慧黠的王后給他,老天還真向着他呢—— 當然,前提是這個王后沒有旁的心思,不然也夠睿王受的!
睿王喜好女色,此乃天下皆知的事情,若是受不住美色相誘,晏亭腦子裡又開始盤着初見之時的畫面,那姒塔雖妖嬈,可畢竟是舞姬出身,怎比得過公主出身的雅緻!
面上和善的笑,不管趙娥黛是怎樣的心性,只要眼前沒什麼特別的動作,那麼她便是央國的王后,而自己乃睿王的臣子,臣子見了主母,禮多人不怪。
二人禮來讓去,客套話反覆的嚼着,直到外頭章化來尋,晏亭才感覺解脫了。
出門再看章化,晏亭臉上甚是開懷,第一次覺得章化那張皺巴巴的臉看上去像花兒一樣可愛。
章化看着晏亭的笑,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哆嗦,然後才說道:“少主人,大王差人給二十一公主和您送補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