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雲羈、牛雲縻,言制四夷如牛馬之受羈縻也。◎ ◎唐域萬里,多由羈縻而得。也因羈縻開疆,纔有武人攬政,外重內輕之患,興也亡也,皆繫於此。”
謝潛之子謝孚一句話提綱挈領,顯出不淺的史學造詣,卻暴露了舊黨立場,別說範小石和唐瑋,宇文柏這樣的騎牆黨都面露不然之色。
眼見爭論將起,王衝擺手道:“有大利必有大害,論策從來都不是找萬全之策,而是趨利避害,還是先聽七郎道來。”
鮮于萌朝謝孚呲呲牙,這才擺出一副說書人模樣,開始說起了羈縻州的百年之變。
所謂“羈縻”,是一套管治蠻夷之地的體系,羈縻州是政治層面的舉措。即立土州縣,授土官,不徵賦稅,只由土官貢納(多是象徵意義的特產)。土官世襲,由中央認可,由此實現對化外蠻夷的統治。
羈縻州就是小號的臣屬國,只是土官所領地域太小,丁口太少,不成一國而已。而羈縻制除了羈縻州,還有以開榷場等經濟手段,以財貨確保羈縻州忠誠,又限制其發展,使其無威脅中央之力。
要說羈縻,就得從唐時說起,唐時設羈縻州多達八百五十六個,環抱中土,幅員何止萬里。而到宋時,羈縻州只存於四川、荊湖和廣南,也即是大宋腹地西南和南面,集中於成都府路、梓州路、夔州路和荊湖路、廣南西路。
與唐朝繼隋朝的基礎不同,宋朝的底子先天不足,羈縻州就是繼承唐朝遺留下來的東西,幾乎不成體系。很多羈縻州都只在圖籍上空有其名,早已名存實亡,成了化外野地。還能維持羈縻制的羈縻州。也就是成都府路的黎州、雅州、茂州、威州。梓州路的戎州、瀘州。夔州路的黔州、施州和渝州。廣南西路的宜州、邕州,以及荊湖路北江和南江流域一帶。
這百多年來,宋朝在羈縻州上並沒有大的舉措,更沒有作過全盤規劃,多是因循守舊,以維持原狀爲目的。羈縻州與朝廷的關係大多淡漠,以致朝廷和民間將其與化外野地混爲一談,以某某州蠻來稱呼這些蠻夷。便如眼下的瀘州之亂,朝廷公文都直接以“晏州蠻”稱呼。
“羈縻之地但有變亂。朝廷從來都是一個字:打!打完了再撫……”
鮮于萌一番介紹後,再作此總結,大家都默然。這話似乎有些多餘,如果把“夷”的範圍限定爲目前羈縻州所及的這些區域,這些蠻夷不管怎麼鬧騰。都只是疥癬小患,當然就以打爲先,自不會吃什麼憋屈。
陳子文學識淺薄,話卻很犀利:“契丹和党項都不算夷,那不是掩耳盜鈴麼?這羈縻也沒見有變化,說來又有何用?”
問題又拐回華夷之辯了,不幸的是。北面的遼國,西北的西夏,都是具文之國。有國法典章,有君臣禮儀。很難當作夷狄看,而且……都不是一個打字能解決的。跟遼國打得腦漿子都噴出來了,燕雲之地還是爭不回,只能談和。西夏先是速打。不行改成緩打,再改速打。反反覆覆,打了幾十年,依舊沒見結果。
西夏勢弱,還送了個稱臣的名義臺階,與遼國則乾脆是兄弟之邦。漢唐時除了自己,四面皆是夷狄,而本朝的環境卻迥然不同。
範小石有限度地支持陳子文的觀點:“党項該要算夷……”
鮮于萌道:“我話還沒說完呢,我叔公親口說過,本朝羈縻有兩變。其一是,唐時所遺羈縻州雖多名存實亡,可在橫山、河湟、青唐,又是無名有實。由‘以夷制夷’、‘聯蕃制夏’而來的蕃官、蕃兵,便是羈縻制的延伸。”
“其二,便是羈縻之地,乃至化外之地,這百多年來也不是一成不變的,算起來,共有三次大動。第一是仁宗朝時,平定儂智高之變後,以羈縻制析分其族……”
精於史學的謝孚點頭補充道:“參唐制,析分種落,大者爲州,小者爲縣,又小者爲峒,凡五十餘所。”
鮮于萌再道:“其二是嘉佑年間,章敦拓荊湖,荊湖南北兩江羈縻州由此變郡縣,納入朝廷版圖,同時另有開梅山等事。其三是崇寧大觀以來,成都、梓州和夔州開邊。也即是說,羈縻有變,一是將化外蠻夷納於羈縻之下,一是將原羈縻之地置爲郡縣。”
說到這,唐瑋又激動了:“這三變都是熙豐之政!其一和其三暫且不論,就說其二,章敦拓荊湖,立沅、誠二州,可到元佑時,廢州爲軍,前功盡棄!元符末官家爲安撫舊黨,又盡廢荊湖、廣南西路的新設堡寨,荊湖和廣南西路諸蠻由此叛服不常!”
“晏州蠻爲何亂起?大家都說是賈宗諒尋釁所致,卻沒想過,十來年前晏州蠻本就作過大亂,朝廷雖派兵平定,卻未能闢地置郡縣,永絕禍患,爲何?不就是舊黨之論所阻?”
“威州茂州本已開邊,爲何羌蕃敢在成都作亂?不就是接連兩任大府改之前開邊之策,一力撫蕃,廢新設堡寨?失威於羌蕃,羌蕃怎不異心再生?”
範小石也道:“唐時羈縻制,以都督府治羈縻州,再以都護府統都督府,是以兵威相加!本朝所沿羈縻,徒具儀名耳!鮮于七,你說我宋人在夷人面前不憋屈,那是不相往來之故,怎麼是立威之故!?”
宇文柏也激動了:“誰不想永絕禍患?誰不想剿平四夷?可軍國之事豈能一廂情願?大處說,五路攻夏,結局如何?小處說,就論羌蕃,熙寧八年,範百常在茂州築城,只是防匪亂,就被酋首煽動羌蕃圍攻,範百常將求援信裝入瓶中飄江而下,才把消息傳出去。邊事之難,怎能紙上談兵,徒逞意氣!?”
宇文柏提到了範家的範百常,範小石臉色頓時一變。再沒話說了。
範小石不說,唐瑋卻是紅了脖子,其他人也嗡嗡不斷,爭論又起。
王衝也攔不住,只好在一邊聽着。
聽了好一陣,就覺話題雖是一個“平夷策”,裡面的文章卻太大。
首先,“夷”的範圍該怎麼劃定,就是篇牽涉到華夷之辯的絕大文章。其次。該怎麼“平”,就不是單純的刀兵還是教化之爭,而是更具體的舉措。唐時羈縻制便是前朝遺產,本朝用得對不對,好不好。又該怎麼進一步發展,立場不同,對這些問題的看法也不同。
三位山長出這一道策論題目,還真是出對了,王衝對這一幫海棠社成員的觀念根底已有了直觀把握。
範小石、唐瑋等人是堅定的新黨派,當然不是說他們贊同現在的新黨,而是認可之前王安石一脈的觀念。希望國家富強。主張對外強硬。
謝孚等人則是堅定的舊黨派,雖然也不滿司馬光退土求安的軟弱,以及盡廢新法的黨爭意氣,但主旨卻是舊黨所堅持的以安爲本。以和爲貴,認爲不管是大變革,還是大動刀兵,都是禍國之源。
宇文柏、鮮于萌等人則是騎牆派。不空談道理,只看實際。範小石等人主張強硬。他們就要提這麼做的難處。謝孚等人主張安定,他們又要批判這是消極逃避。但要他們提出什麼具體對策,他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王衝暗自感慨道,真是一個小朝堂啊……
真讓這些爭論都噴出來,丟到王彥中等人面前,王衝覺得,怕不是王彥中三人來統一大家的思想,而是他們三人也要吵起來。
王彥中是程頤弟子,骨子裡卻帶着濃濃的蘇門氣息。宋鈞雖是蜀黨根底,卻又偏向新黨理念。而謝潛也是程頤弟子,又很尊奉司馬光一脈的朔學,由他兒子謝孚通史這一點就能看得清晰。
這三位山長明顯低估了海棠社成員的學術水平,以爲這些少年爲主的學生理念還未成型。卻不想他們在這一道策論上的爭論,已經觸及了當今學術和朝政的根本分歧,這分歧在三人之間怕是更爲嚴重。
若是三位山長都吵起來,非要堅持自己的理念纔是治學之路,這書院就別想開了。
“都別吵了!”
王衝有了盤算,拍桌大喊,衆人終於安靜了。
“早前我就說過,學問未成時,妄論天下,便是空談!此時你們在爭什麼?爭的是該怎麼治國!這是你們能談的?”
“我來的路上,聽到快活林一羣喝得半醉的漢子正在吵架,他們在吵什麼?要怎麼滅夏!該淺攻還是深攻,速攻還是緩攻,五路還是八路,好笑吧?知道我聽着你們吵是什麼感覺嗎?也是一般好笑!不,更是悲哀!那幫漢子不過是盡酒興而已,你們呢?你們是士子,是學問人,認真地吵,卻如他們閒談一般,還有什麼比這更悲哀的?”
王衝將衆人的學識一通猛踩,可不管是範小石還是宇文柏,都面露愧色,無人反駁。
這番踩是有淵源的,冬天時安濟坊和漏澤園所見,已讓衆人感觸頗深。之後的文案以及顧豐之死,更讓衆人痛感自己歷世淺薄。王衝拿的就是他們的痛腳,怎麼還敢反駁。
“你們都沒搞明白這道策題要談什麼?不是讓你們談一國之策,談百年之計,而是談當今時務!眼下蜀中有什麼大事?一是晏州蠻亂,一是羌蕃鬧成都……”
王衝乾脆歪曲起三位山長的出題用意,你們想查根底?別查了,查到最後,你們自己也要露了根底,還是談點實際問題的好。
聽到王衝這話,衆人恍然,原來是這樣啊!唐瑋更是目露光彩,這更合他心意,如此他就能有的放矢了。
“山長希望能從你們的策文裡看到有價值的建議,晏州蠻亂,平定不是問題,平定之後要怎麼辦?茂州威州羌蕃,要怎麼具體處置,既能安定成都,又能安定兩州?這些問題纔是策文該談的。”
“既是時務,要談就得談到實處,你們的策文裡,最好有根有據。便如知行,無知便行是愚,將知作行是妄,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作足了資料,再來立論,這一策纔有真東西。當年王韶上《平戎策》,是客遊陝西多年,盡訪邊事才寫出來的,如今你們寫《平夷策》,不能親去邊地,卻不等於什麼都不能作……”
既然要談實際,就談出點東西,讓三位山長眼前一亮,便能轉移他們的注意力。本着這個念頭,王衝拿王韶爲例,要求衆人先作調查。
衆人頓時又喜又愁,喜的是原來自己要作這麼大一篇文章,愁的是這道策題只是月考題目,現在要搞調研,那怎麼趕得及?
“我會讓山長將此題推至下月,一月還不夠……嗯,這樣罷,你們完全可以多人作一論嘛。”
王衝隨口就將這道題目變成了項目組運作,衆人本還訝異,可再一想,同論之人聚起來,不僅資料可以共享,成文也可以分工協作,便利太多,也就欣然接受,自去湊組不提。
呼……可算壓下了一難,辦書院還真不是件輕鬆事,讀書人真難伺候。
王衝發着不知所謂的感慨,負手出門,宇文柏和範小石一左一右攔住了他。
“就不知守正有何論?”
“守正與我們一組,指點我們吧……”
原來兩人是來拉他入夥,王衝哪能幹呢,他還忙着呢。
“你們自作,我還有更大的題目等着,正要去調查呢。”
兩人同聲問什麼題目,王衝一邊走一邊揮手道:“我的生意作得怎麼樣了,這難道不是更大的題目?”
宇文柏與範小石愕然對視,再同時翻白眼,這個王守正,說他胸無大志吧,他卻一心要建書院,帶衆人進學求索。說他志向高遠吧,他卻滿腦子生意經,一臉見錢眼開之色,說他什麼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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