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卷子讓人觸目驚心,卻與墨點無關,而是一個個“殺”、“蕩”、“絕”之類的字眼,這正是唐瑋的策文。
“這樣可不行……”
再大略看了其他人的策文,王衝坐不住了,收起卷子,牽出小毛驢大聖,頂着烈日,片刻功夫就到了海棠渡。
“二郎!”
“大掌櫃!”
“學長!”
“小王夫子!”
“小先生!”
見得王衝現身,海棠渡裡招呼不斷,稱呼雖不同,卻都是一般的熱情和親切。
此時的海棠渡,再不像過去那般荒涼,這三個月裡的變化,過去三十年都及不上。
移栽得錯落有致的海棠樹圍起了新的潘園,透過綴滿海棠果的樹木,能看到片片花圃,那絢麗繽紛的正是芙蓉怒綻。
潘園東面的道觀自不用提,與青羊觀、龍興觀、玉局觀這樣的大觀自不能比,卻也是香火繁茂。通往道觀的小樹林,也就是當初王衝與李銀月野戰的那片荒地,也建起了賣香燭、法器、神仙像等喜喪品和吉利物的鋪子,這些鋪子的租金自然就歸了王衝。
說到租金,快活林現在也要給林繼盛交租金了。有了好漢酒,有了便宜的飯菜,還有偌大林蔭地納涼,快活林現在一日收成好幾十貫。三掌櫃李十八樂得合不攏嘴,忙得停不下腿,以前他開的茶鋪,一月能有幾貫收成就不錯了。
燒香祈福的,喝酒納涼的,多是販夫走卒,但海棠渡熱鬧起來,靠的不只是他們。
王衝沿着官道拐向南面。上了一條近三丈寬的三合土路。路兩側已建起好幾家商鋪,都是賣筆墨紙硯和書籍的小店,甚至還有儒衫紗帽店和字畫店,“文化一條街”正初見雛形,這自是被南面百步遠的書院帶動的。
看着這些鋪子,王衝的成就感就如收銀機的叮噹聲一樣,一節節攀升。這些鋪子都得給他交租金,現在已是坐地收錢了啊。
兩株老槐樹充當院門,人高的竹籬笆爬滿藤蔓。編織成寒酸的院牆,這就是“十里渡書院”。
王衝不是沒錢把門牆修得氣派些,可不僅是王彥中,甚至許光凝都建議,不要把書院建得太光鮮。從大處說。這是要誠儉向學,從小處說,朝廷一力興學,興的是官學而不是私學。私學雖非朝廷的忌諱,但學術之禁,終究讓私學有些敏感,還是不要太招搖的好。
因此不僅書院門牆簡陋。連名字都是土得掉渣,就叫“十里渡書院”,這名字放到王衝上一世裡,就如“北京海淀黃莊大學”一樣。讓人曬然一笑,無心深究。
書院正門一側有一個祠閣,供奉着孔聖,祠閣左右的長匾上分別寫着“學門廣開無貴賤”、“君子求索誠爲階”。橫匾是“步步而行”四字。唯恐這幅楹聯寫得太雅,某些憨貨看不明白。在祠閣對面還立了一塊大石,刻着“下馬”兩個大字,用紅漆塗得醒目無比。
不止是下馬,驢也得下,這規矩可不是王衝立起的,學校書院都是如此。因此即便身爲十里渡書院名義上的學長,實質上的主人,王衝也乖乖地下了驢子。
進門是一片不小的廣場,中心正是已雕琢完工的顧豐石像。老實說立起顧豐像並不是十分恰當。畢竟這個顧八尺,不僅學名不彰,在華陽縣學裡的斑斑劣跡也很爲人詬病,唯其一死頗爲壯烈,在公衆心目中也算有些擔當。
王衝卻執意要立起顧豐像,對他來說,這座書院在一定程度上就是爲顧豐所建。父親王彥中教他融入這個時代,顧豐卻又以死提醒他,這個時代,還有人堅持本心,不願隨波逐流。而這些人,正是被他王衝這隻小蝴蝶扇起的微風帶得偏離了歷史軌跡。顧豐就是一個,他已經死了,活着的人,他得負起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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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顧豐身上就凝聚着王衝的自我審視,立起顧豐像,也是立起了王衝自己的心像。
顧豐身後的石壁是已鐫刻好的許光凝題詞,這纔是真正意義上的門面,可王衝卻很不喜歡,一眼都懶得看,舉步進了校舍。
十里渡書院現在有兩堂一學,兩堂是經義堂和治事堂,一學是蒙學,也就是把王彥中以前的私塾搬了過來。蒙學沒什麼說的,分堂教學卻引發了一場爭論,最後還是王衝用賬本上鮮紅的虧欠數字打贏了這一仗,說服幾位山長和海棠社的骨幹,將治事堂辦成主修功利之術的場所。自然,學費不菲,王衝的設想就是靠治事堂賺錢來養書院。
養書院不是沒有其他法子,比如說將書院外的那些土地也劃入書院,用租金來養,或者另買一些田地,用田租來養。可這不僅是割王衝的肉,還不符合王衝對書院的期望。
此時王衝還未想得太遠,只是以華陽縣學爲前車之鑑,希望書院能有自己的生命,不因人而廢,不因地而亡。沒了人,沒了地,只要有牌子在,依舊能延續下去。
基於這一點,就學經義詩賦這些東西,顯然實現不了目標。而以之前自己跟海棠社諸人搞出來的“景數”爲起點,挖掘出一些短期便能見效的實用技術教育項目,未嘗不是一條出路。
王衝這個想法,就相當於在書院裡建一所技校,這絕非超前於時代。就在此時,江南一帶的“訟學”很是興盛,在鄉村城鎮中教人怎麼打官司的訴學先生賺得盆滿鉢滿。當然,訟學畢竟有些忌諱,王衝暫時不會沾染。
此時治事堂還未正式開張,正由海棠社一幫人在作籌備。目標是作出三套教材,分別爲《景數算經》、《景算度支》、《景算營建》。《景數算經》實質是《景數拾遺》的擴充版本,用景數將之前幾本著名算經中的數理作歸納整理,形成相對完整的體系。這部分工作王衝也在參與,其實也就是將王衝上一世的初中高中數學改頭換面,去掉微積分之類的東西。與古時的算經融合。
《景算度支》是將算經裡涉及到商業帳目的東西提煉出來,彙總爲一本專供商賈使用的算學書。在這部分,王衝毫不客氣地丟出了借貸記賬法,因爲自己有生意在運作,這本書的進展最快。
《景數營建》這書本不是計劃中的內容,儘管之前在《景數集解》裡彙總了土木工程的景數應用,終究只是原理性的東西,不僅不成體系,實用性還很差。但之前海棠渡大興土木。王衝對此時的營建工程有了直觀感受,更巧的是,程世煥的廣都印坊裡竟然收藏有一套李誡所著,崇寧二年刊行的《營造法式》!
依樣畫葫蘆,用景數將《營造法式》重新整理。再加入其他古籍所載的營建技術,搞出一套景數版的營建教材,這事反倒花不了太多力氣。
以景數爲脈絡,在書院裡建起商學和土木工程兩門學科,這是王衝的初步計劃。至於這兩門學科能不能招到學生,養不養得起書院,這還是後事。先得把教材和師資建好。
在這兩門學科之外,王衝還有很多讓書院以教養教的點子。比如把八難挖來書院,開一門武學,把精於易數堪輿的人與精於易學的人拉作一處。開一門“先天太極風水學”等等。不過鑑於王衝就一個人,而這些想法又太跳脫,要花太多中間功夫,現在也就只能想想而已。
治事堂是根。經義堂則是主幹,王衝還指望海棠社一幫人。乃至以後十里渡書院的學生能身居重位,他好坐享富貴。拋開積極的一面,對王衝來說,這座書院也是他日後的依靠。“春天種下一地腿毛,秋天收穫一林子大腿”,這濃濃懶念依舊深埋於王衝心底。
因此經義堂的課程就是奔着出仕去的,照搬官學,學大經和兼經。不過學生們還要兼習一門治事之學,商學、營建,乃至其他實用學問都可。而當治事堂開張後,學生也要兼習一門經義。
就這一點來說,就如早年安定先生胡瑗在國子監所立經義齋和治事齋一樣,書院的學科設置也非王衝別出機杼,都是拾前人牙慧,只是對“治事”的範圍作了擴充而已。
但是十里渡書院的經義堂與官學還有很大不同,此時的學生們不是單純地學,而是以溝通乃至爭論爲主,更接近於學社而不是學校。這也是王衝所願,收穫一地大腿終究只是奢望,能出幾條就是老天爺保佑了。其他的學生,留校的越多越好。
這個目標現在正面臨一個難題,那便是“一道德”之下的“學出於一”。也就是說,新學、洛學、朔學、關學、蜀學,到底該遵哪一學?
從明面上講,當然只能遵新學,可新學本身就有缺陷,其他學派依舊支撐着舊黨,穩穩佔住士林輿論,學生們還各有各的學思根腳。只是將書院辦作“官學預備班”,機械地灌輸新學經義,教大家怎麼考試,又何必立起一座書院。
書院之所以出《平夷策》這樣的時文題,正是基於這樣的考量,希望能摸清學生們的立場和學思,尋找治學的方向。
這事王衝可沒本事掌舵,題目是“十里渡書院”衆山長所出,書院現在有三位山長,除了王彥中,王衝還請來了宋鈞和謝潛。宋鈞是曬書會上就認識的老熟人,謝潛是金堂人,與其兄謝湜一同去過涪州就學於程頤。三人在淨衆寺一起蹲過班房,交情非同一般,又都不願出仕,便一同登上了王衝搭起的治學舞臺。
三人出題摸底,王衝就得當過濾器。學術之爭不可避免,但他不希望把書院爭得分崩離析。眼下這個話題,正是新舊兩黨的分野線,王沖決定先與大家溝通一番,替大家找到更多的共識,再與三位山長商榷。
海棠社一幫骨幹正在忙治事堂的教材,王衝一到,召集衆人就策文作溝通,爭論一觸即發。
“蠻夷與禽獸何異?刀槍不舉,談何教化?就得先立威,再施德!威不至,德亦無用!如當年司馬溫公那般,自廢武功,以退爲遠夷之策,只圖一時清淨。待蠻夷貪慾無盡,捲土重來時,再往哪裡退!?”
唐瑋毫不留情地抨擊舊黨的懷柔之策,而所謂的“懷柔”,根底便是對待蠻夷以教化爲先。
“立威就得動刀兵,豈是那般容易立的?秀山,你不要以情入事。漢何以亡?羌患!漢之羌略,是立威還是施德?是立威!段熲殺得羌人頭顱遍野,結果如何?”
宇文柏拿出東漢的例子反駁,唐瑋一時語塞。東漢時,儘管有皇甫規這樣的懷柔派,可以段熲爲首的強硬派主導了對羌策略,主張殺個乾淨,羌患綿延百年,不得不說是東漢覆滅的關鍵原因。
“秀山,舉西夏和司馬溫公之例不妥,西夏不是蠻夷,是具法之國。平日將遼人稱作北蠻,只是意氣而已,遼國也不是蠻夷。我們是論對夷之策,而不是勝國之策。”
範小石修正唐瑋的觀點,將話題範圍作了界定,聽到這話,王衝深有感慨。終究不是漢唐啊,北面壓着個歷史更長的遼國,還跟對方立下了澶淵之盟,宋人對於華夷之辯,態度不得不復雜。
“秀山,只說對夷之策,我們可跟漢時沒什麼區別啊,你可沒罵對地方。”
鮮于萌湊起了熱鬧,這話不少人還曬然一笑,王衝都覺得太過粉飾了。
“我們待蠻夷,歷來都是作亂之夷殺,有利之地奪,何曾軟過?只有蠻夷憋屈時,我們宋人何曾憋屈過?”
鮮于萌少有地成了話題主角,挺胸昂首道:“我叔公曾在兵部職方司作過,朝廷待蠻夷之策,只看羈縻州之變就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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