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太后挑眉,安言只覺一股殺意鋪天蓋地襲來。那婦人雖爲一介女流之輩,卻有股振人心智的龐大氣勢。若是常人見此,恐怕早已嚇得不能言語,偏偏她骨子裡一股子剛毅倔強,越是如此,她便越是泰然安之。
“回太后,臣妾不過是後宮妃嬪。懂得何爲牝雞司晨,何爲大逆不道。臣妾既嫁與皇上,便只知相夫教子,不問他事。至於胞弟做了什麼大事,臣妾自是一概不知。亦請太后放寬心,皇上自有明鑑,姑且輪不到後宮來參與。”
“放肆!你這是在和太后娘娘說話麼!”邢嫣見太后臉色發青,自聽得出這番言論乃是指桑罵槐,便搶先起身怒斥道。
半跪的女子緩緩擡眼看向氣焰沖天的邢嫣。那一瞬,本氣勢凌人的邢昭儀只覺身上一寒,竟生生起了一層毛刺。她從未見過如此幽深的眸光,那一眼直入瞳孔深處,而女子深不見底的冥黑眼眸中,竟充滿了妖異詭譎,讓人不由膽寒。
邢嫣後退兩步,跌坐在木椅之上。
“本宮答太后的話,尚輪不到你來插嘴。”
“夠了,”經剛纔一眼,太后亦覺一陣惡寒,然而香茗的熱氣使她迅速清醒過來。“昭儀也不過是替哀家出頭,你這般氣焰,又怎把哀家放在眼中。”
安言冷清清地笑道:“臣妾並無此意。只是昭儀一時忘了規矩,臣妾略微提點罷了。”
“好,那哀家也提點提點你,好讓你記住誰是這宮中正主!”
太后一聲令下,幾個挽着袖口,身材粗壯的嬤嬤便似早有準備一般,撲上前來按住瑾妃雙肩。跪了這般長的時間,她本就覺得頭暈發漲,再加上這猛烈的一抓,一股奇異的惡感漫上胸口。那巴掌還未落下,她便是一陣劇烈的乾嘔。一口氣提不上來竟險些暈了過去。她畢竟是正宮主子,又有皇上庇佑,那下人們一時也慌了神,都望向太后。
太后只當她故作病態,狠狠道:“哀家倒要看看她生的是什麼病,不偏不倚發作在這個時候。給我宣太醫,若是裝模作樣,就算皇上來也別想帶走她!”
立時便有人拖了安言到一旁,強灌了幾口茶水。女子緩上氣來,卻仍覺得陣陣噁心,只用手捂着胸口,胃裡翻江倒海一般。這會功夫,太醫已小步跑了進來。進殿後少了不了一通行禮,隨即匆匆給瑾妃號脈。殿內一時靜若無人,都等着太醫宣佈最後結果,看太后欲要如何處置。
那太醫先是凝神把脈,似是察覺了什麼,臉色變了幾變。復又往上掐了兩寸手腕處,待確認後,一個步子跨到殿中央,高聲道:“恭賀太后,瑾妃娘娘這是有喜了!”
太后一怔,臉上卻不見半點喜色,“太醫可曾確認無疑?”
“以老臣三十年行醫經驗來看,娘娘的確是喜脈。”
衆人一時間皆是啞然。太后手握杯盞,臉上青黑一片,趁着衆人慌亂,瑾妃貼身侍女已在她示意下溜出殿門,向着乾清宮跑去。
此時無論妃嬪們各懷着何種心思,都少不了恭賀一番。太醫略囑咐了些簡單事宜,約莫半盞茶的功夫,便見一抹明黃由遠及近,步履生風,似是恨不得一步便跨入殿中。他身後董公公一手捧拂塵,尾隨天子一路小跑,想必是得了信便匆匆下了早朝,一刻沒有耽誤。
那峻拔的身影剛一踏入殿門,衆人便忙不迭地盈盈下拜。然而此時此刻,少年眼中哪容得下旁人,連太后都未拂一眼便徑直走到梨花椅前,將虛弱的女子攔腰抱起,呢喃道:“阿瑾,朕來了。”
安言仰起臉,看着他寵溺的神情嫣然一笑,伸手拂去了他額前的汗珠。被心愛之人抱在懷中,一時只覺心安無比,疲憊之感襲來,她便枕着天子寬厚結實的肩膀徐徐閉上了眼睛。少年見她睏倦至此,心中再無其他,就這樣抱着她在衆人欣羨嫉妒的目光中走出了福壽宮。甚至忘記了遙遙站在紅階之上,怒不可遏的太后。
皇帝這一系列旁若無人的舉動於太后看來,正如晴天霹靂,劈在她勃勃野心之上。震得她身形猛然一動,竟止不住地向後趔趄兩步,面如死灰。若說從前她還抱有半點僥倖,今日終於明白,皇帝的眼裡根本沒有她這個母后!那個女人在他心中的地位甚至遠遠高於這個母親,因此無論她怎樣離間這二人,瑾妃終是會伴君左右,豐滿他的羽翼,開拓他的江山。
秦家,決不能敗在這樣一個女子手上!
然而她亦明白,愛的越深,便越容易心灰意冷。她需要冷靜,只要扣住那個女子的死穴,便可一招致死。她是大魏國的太后,有着無與倫比的尊貴,這世上的一切本就該匍匐於自己腳下。
妃嬪們亦是暗自咬碎銀牙,衆人深知,瑾妃的孩子如若出世,從此這宮中便再無她們立足之地。太后一天不除掉這妖女,她們便要一天置身冷宮之中。饒是如此,臉上依舊擠出恰到好處的笑容,挑着說了些賀喜的軟話便再無心逗留。
太后端坐在紫檀木荻花椅上,半晌說不出話,只是一味地品着涼茶。她十指甲套嵌入掌心,竟也渾然不覺。只是臉上忽冷忽熱,心魂甫定。作爲一個掌權者,她遠比那些毫無見識的宮婦們更清楚這一胎意味着什麼。東宮正主之位尚自懸空,這一胎若是率先誕下龍種,皇后之位便非她莫屬,加上這幾年她輔佐皇帝亦培養了不少黨羽,更有權力與威望抗衡秦家。而太子一立,自己便是半點碰不得朝政,屆時大權疏落,自己便是那落了水的鳳凰,任人將身上的翎毛一根一根拔淨。
忽然一陣惡寒流遍全身,先太皇太后慘死的模樣激得她陡然站立起來。不行,絕不能讓一直以來的辛苦毀於婦人之手!她復又沉靜下來,眼中密佈血絲,煞是猙獰可怕。太后回過神來,見大殿之上人有一女子亭亭而立,正笑靨如花,便開口道:“邢嫣,你還留在這裡做什麼。”
方纔太后毒辣的神情被她盡收眼底,邢嫣心中便徒增了幾分自信,說話也是字字清亮,婉轉動聽。“臣妾深知太后娘娘您心地慈善,但瑾妃這一胎無論如何都不能留。”
太后不置可否地看着她。那女子便主動上前,一步一句道:“瑾妃是這保皇派的幕後黑手,以他胞弟御史大夫爲首的官僚聯合晚節不保的太子冼馬霍亂朝綱,妄圖引導皇上誤入歧途,一笑天下。試想,瑾妃如今懷得龍種,定會覬覦皇后之位,依她的狼子野心,即便誕下的是公主,她也會不惜狸貓換太子。”
見太后微微眯起雙眼,她便愈發道:“屆時這妖女禍亂天下不說,怕是江山都要就此易主。況且臣妾一早聽聞她年少便於二皇子裕臣王爺有染,想那王爺不要封地,不納美姬,爲的還不是長留在她身邊。這樣的人,太后您……怎麼能留呢。”
太后見她青蕩水眸之中閃過一絲幽藍的光,朱脣微啓,笑的竟是妖嬈無比。便接下她的話道:“那依嫣兒之見,有何妙計呢。”
“臣妾斗膽。”女子俯首上前,在太后耳旁低語幾句,便見那美婦臉色瞬間突變,眼中精光乍現。
“這可是軍機大事,前方本就吃緊,若真出了岔子……”
見太后仍神色有異,邢昭儀索性挑明道:“素月是您幹侄女,他父親驃勇大將軍亦有秦家一半血統。此事若是做成,您不但除了這妖女,還能再豎新威。若不幸失敗了,除去的也是心懷不軌的裕臣王爺,順勢還能提拔將軍爲右丞相。皇上如何挑得出您的不是?況且若皇上的左膀右臂都是自家人,那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太后,俗話說兵行險招。”
太后聞言並不答覆,只是深深地望着女子那美豔無比的臉龐,直盯得她心裡暗自打鼓,怯怯地低下頭去。良久,太后低沉的嗓音才如洪鐘般響起。
“比起你父親,你當真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呵。”
這便是默允了。邢嫣躬身退出大殿,那回身的一剎那,有如地獄羅剎附身一般,露出了詭譎而危險的笑容。
素月啊素月,這次借你手除了障礙,便姑且叫你快活一陣。然你願望達成之際,也必將是你一世失寵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