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尾聲

三年後。

三年對於神仙來說很短, 至多不過是個打個盹的功夫,這三年裡我終於補齊了我的魂魄,但對修仙一事卻失了原先的執念。如今想起了一切, 我便也明白了當初爲何會那般專注於修補魂魄飛昇成神, 不過是因爲那段糾纏了萬年的執念罷了, 如今人去樓空這執念也就沒了存在的必要。

或許正如孟婆所說的那般, 時間是治癒創傷最佳的良藥。

這三年的時間我看明白了許多, 就像小白,地府因阿黑的離開少了一位勾魂使於是一干大小事全落在了小白的頭上,我原本以爲按他原先那種散漫的性子大抵會直接一甩袖子不幹了, 安心撫養子璃的轉世做他的狐仙“爸爸”,可誰知他竟然沒逃跑反而擔下了這個重擔, 一面照料子璃, 一面做他的白無常。

沒了小白的陪伴也沒了阿黑的庇佑, 我也終於定了性子,專心收我的執念這般巨大的轉變讓十殿閻羅很是欣慰, 於是我同小白兩人一連蟬聯了三屆最佳鬼仙的稱號。

而我這三年沒了他人的陪伴,自個收了整整三年的執念倒也頓悟了很多的事情。其實修補魂魄的方式有很多,但地藏王菩薩卻只選了這種方式來助我修補魂魄,我以前不大明白,如今卻是懂了。

我收了三百多年的執念, 或因愛, 像黎沅同清和, 或因恨, 像九月與離歌, 也有因愧疚,像笑忘。其實菩薩這般安排也是爲了要我看清潛藏在我心底裡的執念, 我因執念亡,又因執念生。不管是何種執念存於心中都不過是在個自己的魂魄掛上了一道道的枷鎖。

孟婆說我深沉懂事了許多,我也只是笑,懷裡抱着酣睡着的大白,心裡卻很明白。沒了阿黑的縱容與庇佑,若是還像原先那般肆意妄爲不管是對我自己還是對別人終是不好的。

就像風葬說的那樣,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明白只會招致禍端。

風葬死後我又回了一趟清風觀,那觀中全是一派斷壁殘垣,這裡原先確實是一座道觀不過在多年前便已經廢棄,最後成了風葬寄放他的那些“收藏品”的地方。

我在那裡遇見了一個人。修允。

我險些沒能將他認出來。他就住後山,隨意搭出的一個簡易木屋,見到他的時候他正坐在院中撫琴,琴聲沒了原先那種空曠與豁達,反而多了一絲極淡的憂愁,這樣的琴聲是真的同他很像了。

一頭如雪般的白髮披散在身前,在陽光下宛如遺落在人間的星辰瀑布,他的神色溫潤細緻,唯有那微蹙着的眉頭,似乎一邊彈着一邊在想着什麼。

有被他的琴聲吸引來的小鳥,在他頭頂撲騰着翅膀繞了兩圈後落在了一側一座無名的墓碑上,我不曉得風葬死後修允他發生了什麼竟會褪盡了黑髮,我想着他當日同我說的話,還有飲的茶,心裡隱隱明白了些什麼,終究不是我能夠左右的事情,因而我並沒有進去打擾他,在門外站了片刻後便離開了。

其實這樣纔好,沒了過往的束縛與打擾,只有這種寧靜的生活纔是真正適合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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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地府中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我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正在給大白梳毛,大抵是到了換毛的季節,大白身上的毛掉得厲害,我正琢磨着要不要去羅浮山尋蒙硯給大白瞧瞧,開個方子什麼的時候孟婆忽然闖了進來,二話不說拉着我便走,一張被胭脂鋪滿的臉上滿是八卦的笑容,卻聽說是地府新來了一位鬼仙,是來接替黑無常的空缺的。

我不知爲什麼心裡沒來由得便就是一陣劇烈的晃盪,心中暗含了什麼期待,任由心臟一路激烈跳動着隨着孟婆的牽引前去閻羅殿。到的時候看熱鬧的人很多,裡三層外三層地圍了好幾圈,若不是孟婆死死拽着我的手將我往裡頭拖,我定是擠不進着人羣之中。

可等我擠到人羣中見到了那個衆人口中新來的黑無常時,整顆心就像被潑了一盆冷水,原先的激情與期盼統統被澆熄了。

怎麼可能會是他。

我在心中暗暗嘲笑着自己的癡心妄想,即便過了這麼長時間依然死心不改,臉上勉強撐起一張笑臉去看殿中那個陌生的身影。

不過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模樣,稚氣未褪目光卻是深沉又犀利,面無表情的樣子同阿黑很像,就連穿着那身玄黑色的衣袍也頗有縮小版阿黑的風範。孟婆告訴我這孩子名叫薛銘原是姜國的少年宰相,五歲揚名東陸,七歲被姜國國君任命爲相,十三歲時因病過世,多少也算是個人間的風雲人物,秦廣王便就是看中了他這點才任命他做了新一任的黑無常。

殿上小白正搖着手中的摺扇笑得一臉嫵媚,衝着比他矮了一大截的薛銘打着招呼,樣子看起來像一隻偷了腥的貓,我估摸着他看薛銘人小不似阿黑那般難惹這才笑得這幅模樣,語氣很是得瑟地道:“小鬼~”

薛銘微微擡了擡眼衝着那張桃花似的臉輕嗤了一聲,而回擊道:“妖狐。”

小白的臉剎時變得鐵青,活像一口吞下了一隻活蒼蠅,我一個沒忍住便在一旁笑出了聲,引得薛銘回望。

“丫頭,你在笑什麼?”

我被我自己的口水嗆到,被這麼個半大不大的小鬼叫做“丫頭”多少有些傷我的自尊心,我向前跨了兩步,站到那小鬼面前,一面笑着一面伸手去□□他肉滾滾的面頰,到底還是個孩子我手剛一碰到他的臉便紅着臉掙扎了起來。

“啊喂,你個死丫頭居然敢對我這般無理!”

我笑,手下的動作卻絲毫沒有停下來:“小明同學~我是不介意你誇我年輕,不過還是要記得喊我姐姐喲~”

姐姐兩個字被我加重了語氣說出,那小鬼費了半天勁才從我的魔掌下逃出,一面揉着臉,一面往後退,邊退便衝着我惱羞成怒地大喊:“老太婆!老太婆!”

我本該是生氣的可不知爲何看到他這般孩子氣的模樣卻又不覺得生氣了,終究還是個孩子,無論裝得再怎麼老成也還是個孩子,又怎麼能夠同他相比呢?

我就這樣同新任黑無常結下了樑子,那略感無趣的生活也終於多了些滋味。以前都只是我同小白兩人鬥嘴阿黑在旁邊看着,時不時地過來勸上一句,現在倒是顛倒了過來,每次都是我同小明吵架鬥嘴,小白站在一旁老神在在地看笑話,然後在我們快要打起來的時候摻上一腳。

到底有些事情是怎麼都回不去了。

近些日子大抵是因爲氣候突變的原因我傷了風,這又讓小明找到了一個可以諷刺我的地方,整日在我腦袋暈暈乎乎的時候在我耳邊嘀嘀咕咕地說着什麼諸如——

“你身爲一個神仙,居然被一個小小的傷風就打到了未免也太過沒用了些。” 再或者就是說“到底是年紀大了不中用”之類的風涼話,我本想提醒他別忘了他當年也是傷風病死才做了這黑無常,奈何身上無力又口乾舌燥便就懶得同他囉嗦,轉而默默地縮在被子裡抱着大白取暖然後在心裡暗暗詛咒他出門便掉到三渡河裡,也好傷個風來瞧瞧。

我病得不輕,連人都昏昏沉沉的,隱隱覺得好像來了很多人瞧我,有小白,有孟婆也有判官,孟婆還在我腦袋最沉重的時候同我絮絮叨叨地八了許多新近的八卦。

我精神不大好又不想掃了孟婆的興,只能迷迷噔噔地聽着而後茫然的點頭附和,但最終還是沒等抵擋住困起的來襲,不知不覺便睡了過去。

那大概是我這三年裡睡得最安慰的一覺了,沒做什麼讓人難受的夢,也沒被什麼動靜吵醒,心裡腦中都安靜的很,只能感覺到大白在我懷裡胡亂動了兩下,甚至還伴有“嗚嗚”的微弱叫聲但很快就又安靜了下來。

醒過來的時候人身上很舒服,原先那種疲乏無力的感覺已經散了很多,我心情大好卻忽然發現一直被我抱着的大白沒了蹤跡,回想起睡夢中感覺到了那幾下動靜,我猜想着它或許是趁我睡覺的時候偷溜了出去,於是便起身出門去找。

屋外不知爲何很安靜,我走了一路都沒遇上一個人,腦中忽然記起孟婆在同我八卦的時候說起這兩天神界的某位尊神要來地府視察,凡是在位的鬼仙都要去迎接,故而這兩日沒法再來看我之類的。當時因病得實在厲害便沒仔細聽,胡亂地恩了兩聲便敷衍了過去。

我沿着三渡河一路找上去,一邊四處張望一邊壓着聲音喊着大白的名字,以往我這麼一喊它必然是會竄了出來,這次卻不知爲何喊了好幾聲都沒見到它一根狐狸毛,近來讓它同小白呆的太久了些就連這性子都有些像小白那傢伙了。

正當我在心中暗自埋怨小白的時候忽然便就聽到了一聲極低的嗚咽聲,乍聽之下以爲是風聲但細聽卻像是什麼動物的叫聲,我站在原地細細地分辨着那叫聲,雖覺得同大白的有些相似卻又不大肯定生怕聽錯了,緊接着又是一聲嗚咽聲,這聲聽來卻像極了大白的聲音。

我心裡有些着急想也沒想便就衝着那聲音傳來的方向趕了過去,生怕晚了一步大白就嗚呼哀哉了。我一邊跑一邊喊着大白的名字,那嗚咽聲越來越尖銳越來越急促,我的心也跟着懸了起來,遠遠地瞥見那鮮紅色的花叢中似乎有一團模糊的白色毛球團在那裡,我心裡一急一個閃身便已經站到了那個那團白影跟前。

白是白,嗚咽聲也是從它口中傳出,可卻是怎麼看都不覺得像是大白,只因爲它雖是白色卻一點毛也沒有,活脫脫的就是一個白色的肉球,我想着難不成大白在我昏睡的這段時間裡掉毛掉得太嚴重徹底成了一隻禿毛狐狸?邊想着邊彎腰去碰它,想要將他翻過身來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成了禿毛狐狸。

而就在我彎腰去碰它的那一瞬間,那嗚咽聲忽地便響了起來,尖銳的好像一根細針直戳我耳膜,再然後我便看到眼前忽現一道銀光,在那團肉球的血盆大口咬上我胳膊之前將它定在了地上,而那尖銳的嗚咽聲也終於漸漸消失了。

我心裡砰砰地響着,好像有一個小人在裡頭打鼓,也不知是被那肉球嚇的還是被剛纔那道銀光嚇得,我正愣神便聽到前方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擡頭便看到一個白色的球狀物體歡快地飛撲到我懷中,我摸着大白那身安然無恙的皮毛心中暗自慶幸,幸好沒真成了只禿毛狐狸。

我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大白的身上,因而忘了那腳步聲的主人,等到回過神來的時候他人已經站在了我的跟前。

仙風道骨的冷淡模樣,穿着一身冰藍色的袍子早沒了當日在地府做鬼差時的模樣,高高在上的神態,眉頭微蹙着,一雙幽深的眼睛盯着我看,眼中沒有一絲波瀾。

我心中一緊而後便覺得喉嚨中好像被什麼東西給梗住了一般,所有的聲音背景都在他站在我身前的那一瞬間沒了蹤跡,我很想他,真的很想,但我卻還是記得他已經不記得我了,如今這個站在我面前的人既不是我的阿黑更不是我的澤言,他是神界受人尊崇的執律神君。

我強忍住內心的澎湃,往後退開一小步,斂了斂神色疏離着開口:“神君……”

可我才說了兩個字就被他皺着眉不滿地打斷,神情中那暗自洶涌着的波瀾讓我又呆在了當場:“怎得?又要叫我多多保重嗎?”

滾滾天雷從腦中閃過,我彷彿被劈過一樣,就那麼傻傻地望着他,紅了眼眶,亂了心,卻連一句話都無法說出彷彿是在一瞬間失了言語。

他向前跨了一步,鬆了鬆表情,笑得寵溺而又無奈,嘆息着撫了撫我額前的發,而後將我抱入懷中,輕聲說道:“傻瓜,怎麼會以爲我是幻覺呢?對不起晚了那麼久。知淺,我回來了。”

我感到自己的身子一僵喉嚨中有壓抑不住的嗚咽聲溢出,那樣熟悉的懷抱與溫度,那樣熟悉的容顏與表情,還有那熟悉的語氣,所有在這三年失去的被我想了唸了千百遍的東西都在這一顆重新回到了我的身邊。

我終於笑了出來,吸了吸鼻子回抱住他,而後心滿意足地道:“歡迎回來,我的阿澤。”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