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彷彿被那耀目的金光砸出了一個豁大的缺口, 源源不斷流淌着那些被埋藏遺忘了許久的記憶。
眼前那個玄色的身影勾起了我全部的念想,一寸寸的在眼底浮現。我眼睜睜地看着那巨大的金光將我們完全吞沒,所有的感知全都消失在了那一瞬間, 眼底是一片混沌, 只能隱隱聽到有風聲混着流水聲在耳畔若隱若現着。
而後是人說話的聲音, 先是極具威嚴的聲響, 一開始只有嗡嗡的鳴響, 後來漸漸的清晰起來。
“尚軒你可知罪?”
“微臣自知罪孽深重自請入輪迴受罰。”很平淡的聲音,平淡到帶了一絲超脫。
“你貴爲一方神將卻因個人私慾私放鎮魂石,以致其死於神界叛將之手, 上古神器因而缺一,神魔再戰在即如此行徑自不能輕饒……”
“陛下請慢。”一個清冷的女聲響起, 隨後是一陣不急不緩的腳步聲, “此事皆因弗瑤同將軍存了私情而起, 弗瑤有負陛下厚望,闖下如此大禍弗瑤願同將軍一起受罰。”
……
周圍的環境忽地一滯, 我意識有些離散片刻之後又再次聚攏,依舊是那威嚴到不帶人情的聲音,宣判着最終結果。
“神將尚軒同瑤池神女暗存私情致使鎮魂石隕滅,其罪可誅,然上天有好生之德, 現判二人入輪迴, 世世相遇相愛卻必經坎坷, 輪迴萬世直至其二人打破天命相守至終方可再回神界。”
“神界叛將風葬與魔族勾結, 現判其逐出神界, 一切功績皆從典籍中毀去,凡我神族見而誅之。”
我曉得這是當年我在被風葬引入誅仙陣後所發生的事情, 在我看到阿黑的那一瞬間,那些在進入浮生塔時而被封印起來的記憶便就全都想了起來,連同着那些幾萬年前,在我還是止兮而不是知淺的時候的那些事情。我也終於懂了這幾百年來爲何每每見到阿黑時,他的神色都會這般的愧疚與悲傷。
有清冷的異香傳入鼻腔之中,我聽到一陣風拂枝葉所發出的聲響,很輕也很是細碎。
“這地府紅蓮乃是養魄聚靈的神物,你將這縷殘魂放入其中將養着,花開的那日便就是她回來的那日。”
“那我需等多久?”
“或者千年或者萬年,終究還是要看你二人的緣分了。”
“那等她回來她還會記得以前的事嗎?”
“記得或者不記得全在她一念之間,即便她回來了也終究是同原先不一樣了。”
“沒了鎮魂石的束縛對她來說是好事,千年或萬年我都是會等着的,都是我欠着她的。”
……
被黑暗屏蔽了的四處忽然顯出了一陣劇烈的震盪,再而後便是一陣爆裂聲,前方那團黑暗像是一塊破碎了的帷幕,泛着銀色的光束從那處照入黑暗之中,一股巨大的吸力將我吸出,眼前皆是那碎散着的耀眼光芒,我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卻看到了一張蒼白的臉。
是阿黑的臉。
我被他單手圈在懷中,他另一隻手握着劍以劍撐地單膝跪在地上,劍上存有斑駁的血跡,他臉上的表情很是凝重,皺着眉,額前的發微微有些凌亂,緊抿着脣死死盯着前方,就連我已經醒了過來都未發現。
我有那麼一瞬間的晃神以爲還是在浮生塔中,可隨即在看到周圍的景物後便意識我又回到了那個幽閉着我的院中。
即使院中的景物被毀去了一大半,到處都是斷壁殘垣,但我依然可以認出這裡。
忽然聽到一聲淒厲的笑聲,而後便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聲,我順着聲音的方向望去,卻見到那個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的風葬正倒在血泊中,胸口一個巨大的血洞正不斷往外冒着深紅色的血,而他的臉也變回了他本來的模樣,本該是很清秀的一張臉,就像他扮作小道士風清來迷惑我時一樣的模樣,可卻生生因着那滿面的戾氣而扭曲得不像樣,明明已經是油井燈枯卻還強撐着一口氣在那裡。
“你縱使救回了她又能如何?你縱使殺了我又能如何?你們終究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只要知道這點我即便是死也瞑目了。”
環着我的手臂微微緊了緊,我剛要擡頭去看阿黑卻忽然聽到風葬喊我的名字,聲音很疲憊但卻仍是帶着一分怨毒:“止兮,浮生塔,浮生塔你知道什麼是浮生塔嗎?”
我不說話,只是淡淡地看着他,看着那雙紅瞳漸漸失去了焦距變得空洞無神,他嘴角含着笑,那種笑我很熟悉,就像萬年前他將我打入誅仙陣中時一樣,彷彿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的預料之中,我們所有人都是他的笑話。
“浮生塔,浮生塔,經年浮生一夢過,死則浮生盡,生則浮生忘。那本是我給你設下的墳墓,呵呵咳咳,好在,如今這結果倒也……倒也遂了我的意。”他說到這裡忽又扭轉頭來,空洞無神的眼睛試圖去看阿黑,面上的神色很是幽怨,“你總是不肯回頭看我一樣,如今卻是……卻是……不得不看我了……”
他後面再說了些什麼我已經不知道,只因爲一直沒有說話的阿黑忽然噴出了一口鮮血,再然後便一頭栽倒在了我的身上沒了意識,任由我怎麼喚他都一動不動,好像死了。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受傷,不管是在神界做神君的時候還是在地府做鬼差的時候他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好像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情能難倒他,更不會存在什麼人能傷到他,可那只是我原先的以爲罷了。
阿黑受了很重的傷,身上的十二塊仙骨有九處斷裂,周身仙力被損了一大半,而他之所以會受這麼重的傷卻都是因爲我,這是十殿閻羅在爲阿黑療傷時流螢告訴我的。
流螢,昔日在神界那個最照顧我,除了阿黑同尚軒我最信賴的人,這個不管在什麼時候都得體溫和的女子,在再次見到我的時候卻是以那樣子的一副姿態,滿目紅腫,髮髻凌亂,連那身纖塵不染的白衣都蒙上了灰。她就那樣站在我眼前,揚手衝着我便得一巴掌,而後便是一頓撕扯,聲嘶力竭地責問我:“你還嫌當年害神君不夠嗎?!爲什麼還要回來?爲什麼還要回來?!”
“當年神君爲了救你不惜忤逆玉帝的旨意將你送走,若不是你不聽話回來!若不是你不聽勸跑了回來被玉帝發現了蹤跡,神君根本不用入誅仙陣中救你!你卻還在這裡怨着他!你有什麼資格怨他?!”
“你只道世人皆有愧於你!你只道神君負了你!便要用命來脅迫他!你又可知道神君爲了救你的那一縷魂跳入誅仙陣中又受了多大的苦?!你如今爲何還要來害他?!”
流螢哭到後來便沒了力氣,拽着我的衣袖一路滑坐在了地上,滿臉都是淚水,口中喃喃低語像了失了魂魄,而我卻只是呆愣着看着她,什麼都做不了,也什麼都無法做,就像現在一樣。
我心口疼得發脹,臉頰上更是一陣火辣辣的痛,流螢說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一把尖銳的冰鎬,一下下重擊在我心上,再沒有比着更殘忍的事情了,我滿目淒涼,陰風吹卷着院落裡栽種着的梨花,沒了阿黑靈力的維持已漸成敗色,我回頭望了望那緊閉着的大門,只覺得心口含着的痛更深了一分,竟是連再呆下去的勇氣都沒有了。
搖晃着走出了大門,腳下的步子遲緩,我擡頭望着眼前蜿蜒出的小路,腦中混亂的很腳擡了起來卻不知該去哪裡了。
流螢那滿是責問的話猶在耳邊迴盪,我無所適從,也無所倚靠,更無從傾訴。原先認定的一切,認定了的對與錯全成了笑話,我以爲的錯全成了對,我以爲的對都成了錯。
流螢說的不錯,當年我卻是在用命來脅迫他。因爲我不甘心,不管怎樣都不甘心,他負了我那麼多的情,怎可能是一句話就能抵消的了的,所以我毅然決然地回了北荒,並且將我的命斷送在了那裡。
甚至在浮生塔中出來見到阿黑的時候我依然無法釋然,心裡存着一股怨氣,即使知道他爲了救活我不惜放棄了神界的官職在地府做了幾萬年的鬼差,即便知道他守了我這麼些年,但我依然不肯那般輕易原諒他,甚至還想着他當初將我傷得那麼深,我耳聾身死皆是因爲他,欠了我的情,欠了我的命,欠了我那麼多那麼多……
我甚至都想好了此後要對他說的絕情話,可原來這些都是我想錯了,原來從始至終一錯再錯的人都是我,累他如此的也是我。
風葬說的對,我確實只能給他帶來禍端。
我不知不覺便走到了三渡河畔,河中有暗紅色閃着微光的紅蓮隨着河水起伏飄蕩,我站在那兒,看着河中的朵朵紅蓮,心口酸澀腫脹的愈發明顯,就好像心中藏着什麼逐漸生在着的巨獸,帶着芒刺的背脊抵着心壁,一下下地衝撞着,我幾乎就要控制不住哽咽出聲。
那些時常在夢裡出現的人聲終於在這一刻完全明瞭,那是他等我的幾萬年中鐫刻在我潛在意識中的艱辛。
經年浮生一夢過,又究竟是誰欠了誰的情、誰的義、還有誰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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澤言昏迷了很久,十殿閻羅費了很大的勁終於將他斷裂了的仙骨全部接續上了,但地府終究不適合他調養,暗裡揹着我商量了許久,我只是裝作不知道他們在商量些什麼,只是每日隔着房門望一望他,也不進去也不離去。
其實我心裡知道他終有一日是要離開這裡的,只是心裡本能地在抗拒這些,只是裝作不知道,不在意,兀自做着那些我認爲有意義的事情,直到再次見到流螢。
自那日之後我一直刻意地避着她,既是怕尷尬亦是怕再聽到她說些什麼傷人的話,可再避也有避不開的一日。
那日我去看阿黑,遠遠地從窗戶裡看着他,他的面色還是很蒼白,臉上的表情也很是不安,眉頭緊鎖着不知道夢裡是不是夢見了什麼可怖的事情,我抓着窗框看着他,很多年前我也曾這般在他房門前偷偷看他的睡姿,如今卻終究差了許多。
“止兮。”流螢在身後喚我的名字,聲音很輕,我扭頭去看卻見她一臉的難色,“那日,對不起,是我失態了。”
我沒想到她會來同我道歉,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看在她眼中卻成了無法原諒。只見她咬了咬脣,似乎是在醞釀些什麼,飽滿的脣被她咬出了幾個白皙的牙印,很有小女兒家嬌羞的姿態:“我知道,我對你說了那些話現在說要你原諒我很是勉強你,可我如今卻有些心裡話想要跟你說說,可以嗎?”
她看我的眼神中含着懇求的意味,這讓我想到了尚軒當日求我同他一道走時的模樣,心中又激盪起了漣漪,那種熟悉的酸澀感再次泛起,就像潮涌忽起忽落着。
見我未做出反應,流螢只當我是默許了,擡起頭一雙水眸望着我,眼底有微光閃爍:“其實你從前在神界的時候我還是挺喜歡你的,如果沒有發生那樣的事情,我們現在應該還能向從前那樣相處,可有些事情終究是沒辦法挽回了。我曉得你怨神君當年騙了你,可即便是他騙了你,這幾萬年的時候也夠了 ,該還你的也該還清了。”
“我知道我這麼說可能有些過分,但是止兮,你心裡若是還有神君就放過他吧。”
她說的很是誠懇,說着說着那雙閃着微光的眸中便落下了淚,璀璨的好似流星,就那麼輕巧地滑過了她的面頰,卻也好似一把刀光劃過了我的心口。
我是真的覺得心尖上痛得厲害,卻還要裝作一副很淡然,很用心聽着的樣子,我不曉得自己在硬撐着什麼,只是覺得這個時候我是斷然不能哭出來的,我心裡這麼同自己說着,一遍遍的同自己說着,說得久了就真的沒了感覺,既不會痛也不會哭了,就連說話的聲音都空曠的好像來自遠古。
“流螢姐姐,我如今還願意叫你一聲姐姐便就是說我沒怪過你。真的,其實你說的那些很多,自從遇見了我澤言他就沒有一日是安穩的,我雖不知當年究竟出了什麼差錯纔會變成這樣,也不知道這差錯又是算誰的錯,可都這麼多年了,該忘的也該忘了。”
“你大抵不曉得那浮生塔究竟是什麼東西,風葬臨死前告訴我,浮生塔,經年浮生一夢過,死則浮生盡,生則浮生忘。澤言他替我受了那塔中的最後致命一擊,那便就是說即便是他醒了關於我的一切也都會忘了。”
“他當年在北荒找到我,我只當是我們有緣,可之後錯了那麼多,又亂了那麼多,可見我同他終究還是緣淺,所以這樣也算是給這一切做了個瞭解。”
我長吁出一口氣,眼神卻掠過流螢的頭頂望向了那無盡頭的三渡河,幽深黑暗的河水在身旁靜靜的流淌着,我心中生出了一股強烈的疲憊感,揮着手轉過了身用我最後的力氣輕聲說道:“所以,你帶他走吧。”
很短的一句話,卻幾乎用盡了我全身的心裡,恩怨糾纏幾萬年終是到頭了。
第二日流螢便帶走了澤言,十殿閻羅親自送他們離開了鬼門,只有我將自己關在屋中未去送行,只因爲我怕只要再看那張臉一眼,那些做出的淡然姿態就會全線崩塌,我怕我自己終究會失去理智不顧他的生死將他強行留在身邊再不肯放手。
牀底下藏着的酒都被我挖了出來,那本是我同小白二人瞞着阿黑藏下的,如今卻終是派上了用場。我這幾日過得極其安靜,幾乎無人來打擾我,只有小白時不時地會隔着結界同我對話,告訴我一些事情。
據說神界的那些神仙們不知用了什麼法子竟是將昏迷了許多時日的澤言給喚醒了,我聽了這個消息心中懸着的大石終於落了下來,自己寬慰着自己,當初的選擇沒有做錯,我終於做對了一次。
再然後便聽說魔族死了位魔君,那場被無限期推遲了許久的仙魔大戰終於還是爆發了,就在神魔兩族打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大病初癒的執律神君忽然在北荒現身,喚出了據說已經隕滅的鎮魂石將一干魔族驅逐出境,終寶得世間一絲安定。
於是我心裡愈發覺得欣慰,他終究還是得了他所想要的一切,我該是無憾了該是覺得欣慰了,可是心底還是忍不住發酸,就連陳年的佳釀都無法遏制住那種不斷髮酵膨脹着的情緒。
明明人已經醉得無法站穩,可我卻還是跌跌撞撞地衝出了門外。
我想着他,腦中,心中,乃至全身的細胞都在想着他,我想要見他,我懷着這個念頭衝出了屋子,周圍的涼風不斷地吹着,一下下地吹進我混沌的腦中,我沒跑開幾步便就清醒了過來,心底的酸脹終於到了極限,我捂着眼睛蹲下了身蜷縮着身子無聲哭泣。
我不知道我蹲了多久,哭了多久,也不知道我還要再哭上多久,眼淚止不住地往外流,我心裡想着不能哭,不該哭,可還是止不住那決堤一般的淚水。眼前被淚水朦朧成了一片,喉嚨哽咽的難受,腦袋也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是自己醉了還是哭昏了頭,耳朵裡竟傳來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不急不緩,混着那風聲入耳中。
我遲疑着擡頭卻見到了一個絕不可能出現在這裡的人影,那個我思念了許多日,想着要放下卻怎麼也放不下的人。我想我終於還是醉了,醉得出現了幻覺,他如今應該在神界做他的執律神君受着四海八荒的朝拜尊崇纔是,又怎麼可能出現在這裡。
可他卻真的就站在了我的眼前,略帶寒意的手撫上了我的臉,擦着我不斷涌出的淚水,可臉上的神色卻還是沒有過多的變化。我曉得這是我的幻覺,可如今即便是對着幻覺我也是知足了。
這個幻覺真的同他很像很像,就連掌中的溫度都是一樣,他一下下地擦着我的淚撫着我的面頰,我張了張嘴想要說話卻見他忽地一低頭吻了上來。很陌生的觸感,略帶着一絲涼意,未來得及合上的嘴中竄入了一條溫潤的靈舌,攪弄追逐着我的舌,細細密密的吻落在了我的脣上,乾裂的脣上像是被點燃了一把火,火燒得我腦中愈發混沌,只能看着他微微顫抖着的眼睫,還有那蹙起的眉。
脣上一片酥麻,我想着我還有很多話沒有同他說,哪怕這只是一個幻覺,可我依然還有很多很多想要告訴他,譬如我始終還是想着他,即便他已經忘了我,再譬如我早就已經原諒他了,又譬如……
忽起的冷風吹得我腦中逐漸變得清明起來,是了是了,其實那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更不是我最想說的,我最想說的應該是……
我輕輕推開了那個抱着我的影子,一步步地向着後方退去,那傾瀉下來的眼淚終於停了下來,我看着那面目逐漸變得模糊起來的人影,張了張嘴終於還是開了口,說出了那句我最該說的話——
“更深露重,還望神君大人日後多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