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曆帶着御醫進來,遠遠的立在一側,似乎與熹貴妃、弘晝很是生分,難以融入這母慈子孝的畫卷。. 他不知道自己是該慶幸還是悲哀,約莫十歲就入了宮,由祖父康熙帝親授課業,寵在膝下。
這本是旁人求也求不來的福分,可正因爲如此,才真真兒斷了他與額孃的母子之情。而弘晝,似乎是上天特意安排來讓他妒忌的。
三位御醫都是經驗老道的國手,得了熹貴妃的懿旨,互相配合着爲皇上施針。
熹貴妃看着那銀晃晃的針尖兒,無聲的刺進了皇帝身上各處的穴位,心裡又是一陣莫名的刺痛。當御醫向她稟明,皇上的病唯有儘快施針纔有一線生機之時,她並不是當機立斷的允准,反而拖泥帶水的讓人去請了兩位阿哥過來。看似沉穩的決定,究竟是爲了皇上着想,還是……
乾清宮正大光明匾後的匣裡,那道聖旨是不是該取出來了?熹貴妃輕輕的閉上眼,不讓人看見她眼底幽幽又森森的光芒,她忽然很希望自己的弘曆能平平安安的登基爲帝。這一天,從弘曆出生的那一日她就盼着,也是直道現在,她終於覺得離“心願得償”很近很近了。
可是,他真的會醒過來麼?施了針,他真的會好起來麼?
熹貴妃轉過臉,只看見近處的弘晝擰眉伴在她身側,沉重而又惶恐的樣子,惹人心疼。“放心吧,你皇阿瑪不會有事的。”她安慰他,說着言不由衷的話。
弘晝輕輕點了點頭:“兒臣見熹娘娘您清減了不少,這些日子必然是寢室難安的。回頭讓人送些好參來,給您補補身子。”
弘曆情不自禁的微笑,那是一種維持着身份的疏離笑容,客套的會讓人覺得他根本就是外人。
而這樣的笑容,裕妃清清楚楚的落進眼底,心忽然很慌。手上的藥碗不禁歪斜,好在及時把住,僅略微潑灑出些許。她沉住了氣,鎮定的端着湯藥,緩緩走進來,對熹貴妃福了福:“娘娘,皇上的藥熬得了。”
弘曆與弘晝同時行禮向裕妃問好,但是誰也沒有出聲,生怕驚擾了御醫,致使下針的位置有所偏移。
熹貴妃則不同,她憂心的轉過身子,微笑對裕妃道:“這些事兒,讓宮人去做就好。難爲你親力親爲,事事當心。”
裕妃將藥擱在了圓桌上,緩了口氣,苦笑道:“勞貴妃惦記了。臣妾即便於自己宮裡歇着,也難以安寧,不如找些事兒做,省的胡思亂想。”
點了點頭,熹貴妃又轉了回去,沉靜的面龐閃過一絲寒意:“這半年來,皇上一直纏綿病榻,後宮裡能爲本宮儘儘心的,也就唯有裕妃你了。”
這似乎是一句姐妹之間的體己話,甚至可謂知心。然而裕妃的心卻不由的顫抖起來,脣角僵硬的扯不出笑意。所幸她只是一瞬間的不自然,隨即又恢復了方纔的平靜:“妾身實在無能,幫襯不上什麼,能伸手的也就是煎藥端藥的下人功夫。虧得有熹貴妃娘娘在,後宮纔不至於生亂。”
若說沒有僭越之心,想必熹貴妃亦不會信。可年輕的時候,已經鬥不過她了,更何況現在這個時候,皇上未必能醒轉,她還怎麼去爭寵去鬥。那後宮的權勢不是一早就攥在了她熹貴妃的手心裡麼?
裕妃竭力不讓自己顯露心緒,甚至不敢看弘晝一眼。若說還有什麼令熹貴妃不安心的,一定就是弘晝了。倘若皇上龍御歸天了,唯有弘晝才能威脅到弘曆的地位,那麼熹貴妃會怎麼對待弘晝呢?會顧念這些年的養育之情麼?
心在顫抖,裕妃實在怕的不行,白皙的臉上透出冰冷的青光。這些年被熹貴妃壓制着,委曲求全的保住性命,就因爲還有弘晝這個記掛。那是她全部的希望與寄託,不求他一朝爲帝,但求他平平安安也就罷了。
可熹貴妃會信她與弘晝麼?弘晝自己又是什麼樣的心思呢?裕妃不敢再想下去,沉痛的閉上了雙眼,暗自祈求神明保佑,她所擔心的事兒必不要發生纔好。
陳御醫施完最後一針,嚴肅的臉上才露出一些笑意:“熹貴妃娘娘請安心,想來皇上暫且沒有什麼大礙了。老臣會再開一個方子,配合鍼灸之術替皇上疏通經絡,除去體內的寒毒,使皇上恢復生機。”
張御醫卻沒有陳御醫這麼樂觀,亦不完全苟同他所言:“熹貴妃娘娘請恕老臣直言之罪,皇上纏綿病榻半載之久,縱然龍體底子再好,如今也折耗的孱弱至極。經絡雖得以疏通,可畢竟……傷了根本,倘若期間有什麼意外,只怕……”
“那到底是怎麼樣?”熹貴妃的聲音清冷,語氣盡能顯出她此刻浮躁的心緒。
三位御醫皆是一驚,顫顫悠悠的齊齊跪下,異口同聲道:“臣等必當盡心竭力,以保皇上萬全,龍體康健。”
熹貴妃輕嘆,口吻婉和了些:“罷了,只要皇上平安無事就好。你們就在西暖閣外的耳房輪值候着,以便隨時替皇上診治。”
“。”三人畢恭畢敬的應聲,緩緩的退了下去。
弘曆上前去端湯藥,想親自喂皇上服下,盡一盡心。手還未及觸到藥碗,就聽熹貴妃吩咐雅福:“皇上也該進藥了,你看看那藥湯還溫着麼!”
雅福點了點頭,先於四阿哥將碗端了起來:“不勞四阿哥動手,還是讓奴婢來吧。”
縮回了手,弘曆不知如何自處。弘晝好心的走上前來,笑道:“四哥一路風塵僕僕的趕過來,必然口乾舌燥。熹娘娘這裡有最好的普洱,四哥可要嚐嚐麼?”
弘曆客氣的謝了一聲,兀自走上前對熹貴妃道:“既然御醫已經替皇阿瑪施了針,想來也沒有什麼大礙了。兒臣不耽誤熹貴妃娘娘安歇,先行告退了。”
“熹貴妃娘娘”這五個字好重的分量,壓在她胸口如一座沉甸甸的山。嫡親的兒子,非要和自己這樣生分麼?熹貴妃微微笑着,和善的點了點頭。難得能見他一面,必然不捨得弘曆就這樣離開,遂道:“喝盞茶潤潤喉再回去也不遲。”
端着茶盞的小宮婢恭恭敬敬的將茶奉於弘曆面前,和弘晝的那一盞沒有什麼不同。
“謝貴妃娘娘好意。”弘曆依然笑着,不讓人看見她的真心:“這茶是五弟最喜歡的,兒臣怎麼能奪人所好。告退了。”旋身而去,弘曆決絕的沒有回頭。沒有回頭,他必然看不見他額娘眼裡的失落。
裕妃張了張嘴,略有些尷尬的不知當說什麼纔好。
反而是熹貴妃迅速的掩去了真心,對弘晝道:“你也難得入宮一回,送你額娘回宮歇着吧,好好說說話。皇上這裡,有本宮陪着。”
“多謝貴妃娘娘。”裕妃眼底閃過一絲歡喜,淺淺的如一粼波光,很快就劃散而去。
“熹娘娘,那兒臣告辭了。”弘晝一拱手,開朗而笑,露出整齊的貝齒。
“去吧。”熹貴妃慈愛的目光很溫和,看起來如同秋日餘暉,莫名的讓人感受到那碩果累累的秋,背後的蒼涼。愈發覺得她根本是個謎,誰也猜不透的謎。
“怎麼不婉拒貴妃的好意?”走出了養心殿,弘晝才冰冷的問了這麼一句。
隨行的侍婢與內侍監遠遠的跟在兩人身後,保持着恰到好處的距離,並不能聽見五阿哥的問話。
裕妃無聲的嘆息,緩了口氣才徐徐說道:“額娘難得能和你說說話,有好久沒看見你了。”
“看與不看,我不是好好的在這裡麼?”弘晝略顯得不耐煩,焦躁與戾氣隱隱從他周身散發出來,直逼得旁人不敢與他親近。
原本不想也不當說的話,裕妃還是忍不住輕輕的說了出來:“你就這麼恨額娘麼?”
“恨?”弘晝冷冷瞥了裕妃一眼:“談不上。”兀自仰起頭,看這時天,白雲朵朵,萬里晴空,一切的一切竟然是那麼的遙遠。越發的襯得他很渺小,渺小的讓他害怕。好似懸浮在空氣中的一粒塵埃,隨風而逝或許就是彈指之間的事。
“你並非不曉得,皇上心裡最看重的僅有熹貴妃。倘若不是你養育在她膝下,如何能安好至今?”裕妃說到此處,滿腹酸楚:“額娘是不中用,勉勉強強能晉封到妃位已是不易。實在無力再幫襯你……達成心願。額娘想勸你一句,平安便是大福,覬覦不該覬覦的,只怕惹火燒身……”
弘晝的臉色無比的陰沉,想是已經忍耐到了底線:“父母之愛子,則爲之計深遠。你這個當額孃的都不看好,還指望旁人幫襯麼?”
“弘晝。”裕妃咬住了脣瓣,責備中滿滿皆是擔憂:“從前康熙爺在世的時候,就看重四阿哥弘曆。皇上愛屋及烏,必然心思大致如此。逆天而爲,終究沒有好處。更何況閒散王爺又有什麼不好,皇宮是一座大牢籠,多少人想要掙脫都逃不掉,你何必……”
“裕妃娘娘,好好保重,弘晝告退了。”此言一出,弘晝亦不願多停留半分,拂袖而去。
“四阿哥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弘晝,額娘是不會害你的。”裕妃的聲音很輕,隨着風很快被吹散,不留一點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