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夜晚到來之前,發生了一件怪事,那便是北滿監獄裡進了很多人,有拎着包裹的老人、有濃妝豔抹的肥婦、有端着煙槍的店小二,竟然還有個領着十幾個孩子的乞丐。監獄門打開,人羣默不作聲排着隊往裡進,在門口崗哨處檢查行禮,每每碰到崗哨遲疑,還有人往獄警手裡塞錢,那可不是法幣,塞的是正兒八經的銀元。
“徐蠻子父母、妻兒,進!”
監獄黑漆漆的鐵門處殷會計一聲呼喊,一對斑駁了頭髮的老夫婦穿着一身補丁走進了監獄,他們倒是沒拿什麼,只拎着食盒。
老夫婦進入監牢,之間樓道之間全是荷槍實彈的獄警嚴陣以待,嚇的愣是相互之間湊了湊,可再擡頭,走廊盡頭有人趟着鐐子‘譁㘄、譁㘄’的走了出來。
“老蠻子!”
“兒啊!”
老夫婦雙雙淚目了,望着遠處的死刑犯喊出了聲音。
這死刑犯看到眼前的場景突然跪倒,衝着二人便開始磕頭,腦門上都磕出血來,才滿臉哭相的說了一句:“爹!娘!!兒子對不起您二老!”
老夫婦湊到了近前,伸手摸着徐蠻子的臉頰,嘴上才說出那句最尋常的:“兒啊,你受苦了,都瘦……”話剛說到此處,只見本該骨瘦如柴的徐蠻子滿臉贅肉,要不是湊近了,都看不出他壯實成了這般模樣。
“你這是?”老夫婦詢問着。
徐蠻子憨笑連連:“爹,俺們攤上個好典獄長,自從他來以後,俺們這些定下來要掉腦袋的頓頓吃肉,晚上還有熱水澡洗,算是活的像個人了。”
走廊盡頭,許銳鋒穿着警服、黑風衣遠遠看着,一動不動,結果那老夫婦立即彎曲了膝蓋,衝着他跪了下來,磕頭下去時,情真意切。
“曲羨明妻子,進!”
濃妝豔抹的女人走了進來,手持粉色手絹,還牽着一個衣着光鮮的孩子,當她們倆出現在監獄裡,已經接見過一次父母的曲羨明出來了。
這個女人往曲羨明身前一站,默默低下了頭,可曲羨明卻伸手扶着她的下巴把頭擡了起來:“別瞎琢磨,在我心裡,你永遠是好樣的。”
那時所有等待着接見的死刑犯幾乎都明白了怎麼回事,這個女人肯定是在她爺們入獄以後迫於生計進了勾欄,所以纔沒有顏面見曲羨明。
這件事對於所有江湖爺們來說,那都是打臉的大事,當場發飆都是有可能的,只是,這回曲羨明把事做的爺們極了,話也說的敞亮極了。
“爹和娘,沒給你送錢麼?”
曲羨明記得,記得自己賣命的錢典獄長已經給了老兩口,沒想到今天看到了這一幕,能不問麼?
那個女人搖了搖頭:“我去找過,爹和娘把我轟了出來,說這是你賣命的錢,是給他們倆養老的,誰都不能碰。”
“唉。”
一聲嘆息。
曲羨明一肚子話說不出來,他不光是眼前這個女人的丈夫,還是人家二老的兒子,一進了號子,不止是父親、丈夫的職責無法承擔,子女的義務也承擔不了,老兩口在明知道自己兒子死定了情況下,死抓着拿點錢養老有什麼問題?兒子都沒有了,哪還來的兒媳婦和孫子?
如果說曲羨明是出門務工時發生了意外,這筆錢是主顧賠付的,那這件事叫道德淪喪,老不養小叫爲老不尊;眼下不不是這麼回事麼,這是你曲羨明走錯了路,親手葬送了自己的人生,那這件事即便天下人誰都有資格評說,你曲羨明也沒資格張嘴了。
他一把抱住了這個女人,緊緊抱着說道:“放心,我什麼都不問,你也沒錯,只要你還願意把這小兔崽子養大,讓他叫你媽,別說是這檔子事,以後他姓不姓曲,清明給我燒不燒紙都沒關係,我給你磕頭了。”
曲羨明鬆開自己的女人直接跪下了,衝着她使勁兒的磕頭,將地面磕的‘砰砰’作響,直至兒子衝上了抱住了他哭着叫‘爸爸’,直到那個女人掩面而哭。
“老乞丐,進。”
譁㘄。
四寶子躺着鐐銬也走了出來,老乞丐領着一羣孩子出現在監獄裡時,這羣頭髮和鳥窩一樣,身上裹着漏毛破棉襖的孩子滿臉滋泥一字排開出現在了他面前。
野豬般的四寶子連話都沒說,直接竄過來挨着個兒的人孩子,他捧着孩子的臉叫着蒙族名字:“莫日根……莫日根……”
許銳鋒不明白‘莫日根’是什麼意思,可見四寶子分辨每一個孩子的仔細模樣,就跟銀號拿着匯票辨別真假差不多。
當這羣孩子一遍一遍在他手上過篩子,第一遍找完了以後又開始找第二遍時,許銳鋒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四寶子!”
四寶子一揚手甩掉了許銳鋒的手,回頭喊了一句:“你他媽不是說能給我找着麼!”
許銳鋒迴應道:“我答應的是盡力!”
四寶子不說話了,當着滿屋子的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擺出了哭相,卻始終哭不出來,嘴角以下玄月的姿態就在那兒抖動着。
此時,老許才湊了過去,伸手搭在了他的肩頭:“我去城裡醫院的太平間挨家找過了,也去了封城期間用來停放路倒兒的破廟,這些日子的確凍死了幾個喝多的,可沒有一個孩子。”他伸手指着老乞丐:“在北滿,無家可歸的孩子有一多半都讓他給歸攏到手裡了,你眼前這些就是,還有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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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寶子猛然間回頭看向了許銳鋒,此時他才說道:“還有一半,讓拍花子的給弄走了……”
“曲光那個王八蛋要是敢把我兒子弄殘了送到路邊給人擦皮鞋,我非把他蛋黃擠出來爲蒼蠅不可!”
他扭頭看着許銳鋒:“開個價吧。”
“什麼價?”
“接着找的價,好歹你也得讓我在臨死前,再看那小子一眼?”
看到了這一幕,正在那兒給自己媳婦磕頭的曲羨明突然望了過來……在外邊時,曲羨明也是個要臉兒的人,可自己媳婦都成了這個德性,還要什麼臉?
“許爺,無論幹什麼,算我一個,能給我媳婦掙份嚼穀錢就行。”
他的一句話,讓所有思想犯都想起來了許銳鋒給曲羨明父母發錢的場景,一個個回過頭,衝着許銳鋒喊道:“許爺,算我一個!”
這些人,在曾經的北滿每一個都有名有號,每一個都往兜裡揣過大把大把的銀元,只是當時他們未必能想得起來自己還有老爹老媽、還有妻兒老小。如今到了窮途末路了,看着窮困潦倒的家人無能爲力,想要留給他們些什麼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只能拿命去換……
就這,還得義無反顧!
許銳鋒真想把狗剩子抓來監獄看看,讓他看看到底什麼纔是江湖,江湖不是你許叔拎着槍把人幹了以後去花天酒地,江湖是你許叔和這羣人一樣也成爲階下囚,用自己的命去交換的時候,就算給人家磕頭也得看人家心情好不好。
“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