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綠殿倚在太液池畔,暖光瀲灩,藕色似煙。
從遊廊走巷裡望過去,好像一向霧濛濛的皇城深處都變得難得的澄澈起來,湖面泛光,一折貼着一折,再泛起漣漪來,往湖畔上湊,最後水波打在微溼的壤上,留下了幾點明明暗暗的光,還有一兩點透亮的氣泡。
這還是行昭頭一次將身邊的景象都看得這樣細緻入微。
擡頭看一看走拖拖沓沓走在面頭的老六的背影,陡然覺得自個兒還是埋首去瞧煙波微茫的湖面比較好。
是的,到最後她也沒有拗得過六皇子,人家連“縣主去瞧顧家娘子,慎就去給太后娘娘問安,只是攜伴同行罷了。莫不是縣主想要攔着慎去給自個兒祖母問安?”的話兒都有臉說出來,行昭臉皮再厚,心事再深,後話也被梗在了喉嚨裡。
兩廂同行的結局,全都倚仗六皇子的堅持。
和無賴...
六皇子走路不喜歡說話兒,小郎君老神在在地瞅着眼前的青磚專心走,心裡頭在想些什麼,行昭不得而知。
行昭如今連自己心裡頭在想些什麼都摸不清楚,更何況去猜別人的心思。
日子好不容易能夠平平穩穩地往前進了,行昭她是再不想陷入是非的怪圈裡了,情竇初開的少年郎有資本腦袋發懵,可她沒有。
她心裡明白得很,她是很難嫁的。
複雜的身世,父族的頹勢,母族的勢大,牽連極廣的過去...
方皇后如今是皇后,可她膝下無子,二皇子登基,她雖是太后。可到底血脈相隔,怎麼會安心容忍沒有親緣的外戚做大?賀家已顯頹勢,牆倒衆人推,一大堆爛攤子誰會主動去收拾?
娶她,可能會娶到榮華富貴,可更多的可能是娶進門一連串的麻煩。
淑妃聰明,膝下的一雙兒女也聰明,六皇子不可能看不到這一點。更甭提皇子的身份有多特殊,皇帝尚未立儲,非嫡出的皇子去對中宮皇后的家眷示好。其中意味着什麼,六皇子也不可能不知道...
可眼前的這個少年卻仍舊不管不顧,我行我素...
年少的綺思大抵都成不了真。前世的她與周平寧,方福與賀琰,應邑與賀琰,方皇后和皇帝,行明與黎大郎。或是一廂情願,或是情投意合,最後的結局沒有一個是好的...
她賭不起。
過了春綠殿,慈和宮便近了,安安靜靜地連蟬鳴都聽不見。
盛夏的日頭下,偌大的宮殿靜得像個墳墓。紅漆還是原來那樣紅得莊重,琉璃瓦也貴重得如同舊日,可終究是不同了。
一種從往日的得勢飛揚。陡然沉寂下去的不同。
顧太后說不了話,起不得身了,可耳朵還沒聾,慈和宮的小宮人連走路行舉都是躡手躡腳,恨不得腳後跟着地。前腳掌踮起來走,是丹蔻出來請的安。笑着特意壓低聲音:“...顧娘子住在小苑裡,這會兒怕是午睡將起來,奴婢先領溫陽縣主過去...”又喚來個絞了劉海的小宮人給六皇子上茶,深彎膝給六皇子請了個安,“太后娘娘正要喝藥,您是預備等太后娘娘用完藥進去問安還是如今便進去呢?”
丹蔻是方皇后的人,闔宮上下應當沒幾個人知道。
可當丹蔻先給行昭屈膝問安的時候,六皇子的眼神一斂,隨即鬆了神色,是他多慮了。
關心則亂,以方皇后的心智一定是留了後手,這纔敢讓小娘子氣勢十足地來尋釁顧青辰...
“現在去同太后娘娘問安吧。”六皇子釋然,展顏一笑,佝腰同行昭輕聲交代:“...日頭這樣大,那丫鬟一直跪在宮道上也不是個事兒,索性快刀斬亂麻,早些交待早些好。”
六皇子一張臉陡然放大,眼神亮亮的,好像瞳仁裡還有水痕在流轉。
這就是男人的桃花眼吧?
薄脣,眼勾,眉長,分明每一點都是薄情郎的樣子...
行昭走神走得遠,等回過神來,六皇子早進了裡間。
行昭抿一抿脣,埋頭重重甩一甩,將心頭的雜思都沉下去,整理好思緒跟着丹蔻去小苑見顧青辰。
是不是老天爺沒給顧家人腦子和好心眼,便全拿一副好皮囊給補足了?
這是行昭見着顧青辰迎着暖光,盤腿坐在炕上做女紅時,腦袋中浮現出的第一個念頭。
行昭沒先行禮,卻笑着先開了口:“這還是阿嫵頭一回見姐姐做女紅,阿嫵手笨,總分不開線,每每都是丫頭們幫我。姐姐的丫頭跪在瑰意閣外頭,想是幫不了了,姐姐手巧沒丫鬟幫忙也能細細摸摸地繡下去。”
行昭一進慈和宮,便有宮人來給通稟了,說是六皇子在半路碰上了便一道過來給顧太后請個安。
鳳儀殿這個小娘子會直接過來,出了她的預料,六皇子會一道來更是個意外。她一向看不透六皇子,摸不清楚是偶然巧遇呢?還是蓄意爲之,正想打扮打扮去正殿候着,卻又想端起矜持來,兩廂一猶豫,賀家那丫頭就過來了。
心頭暗悔,面上卻是略顯驚愕,連忙起身趿鞋,先親手跟行昭斟茶,這才啓了口:“錦羅還跪在妹妹宮外頭!”語氣驚詫地揚了揚,頓一頓,又抑了下來:“叫她吃點苦頭也好...我也是一早才聽到那丫頭和妹妹的丫鬟搶東西,便讓她來給你認錯...這丫頭認個錯都不會認!自個兒吃了一身苦頭,卻不叫妹妹曉得!”
不得不說顧青辰極會說話,三句兩句就定死了行昭折騰人的名聲了。
踩着別人的名聲,往上爬,顧青辰當真是家學淵博。
“跪了個大活人在宮外頭,阿嫵又不是瞎的,哪裡會不曉得?”行昭單手接過茶盞,小娘子的手稍比茶盅蓋大上一些,再輕擱在了小案上。“定京城盛夏的晌午,天兒熱得能將人給憋悶得慌,阿嫵看着心裡怪心疼的,讓小宮人去拉,錦羅也不起來,話兒也不說上一句。就這麼跪着,背也溼透了,膝上的布也磨破了,看上去狼狽極了。阿嫵膽子小,總往不好地方去想。宮裡頭女人多,陰氣重,原以爲錦羅是撞了什麼邪氣。才冒冒失失地跪到阿嫵宮外頭去,又不敢讓人用強去拉,也不敢靠近了去瞧。這不,聽姐姐說了,才曉得那錦羅原是去賠罪的...”
行昭一番話說得平平順順的。說到撞邪氣的時候,小娘子身子往後一傾,顯得有些後怕。
“阿嫵原先還有些怨怪姐姐。鳳儀殿住的是皇后娘娘,怎麼叫自家屋子裡中了邪的宮人往鳳儀殿趕?驚擾了皇后娘娘算誰的?”
話兒說得顧青辰心口一滯,面上扯開笑,和這小娘子處了有些日頭了。性子看上去溫和馴靜,搶布匹名聲傳出去不好聽,可她卻不服氣。憑什麼,憑什麼啊!
都是寄人籬下,誰又比誰尊貴?
最後不也是那個其婉先軟下來,將那匹佈讓了出來嗎?
“妹妹屋子裡的人沒同妹妹說?”顧青辰眼落在深褐色的茶湯之上,決定硬氣到底。如今敗下陣來,以後便只能一直矮上一頭了!
“錦羅去幫我拿份例。看見那匹青蓮紋的緞子還不錯,便想選回來。誰能料到妹妹屋子裡的小丫鬟也看上了,兩個丫頭爭了幾句,錦羅不懂事,還是妹妹屋子裡頭那個明事理,當下就讓了出來。今兒個早上,錦羅回來說與我聽,我便氣得發抖,當下發落她到妹妹宮外頭跪着,不得原諒不能回來...”
一個字也沒錯,可還有好多句話沒說出來。
以偏概全,擇其善者而選,到最後也有推脫的餘地。
行昭笑一笑,接其後話,壓低聲音反問一句:“顧姐姐是覺得錦羅冒犯了阿嫵?”
顧青辰愣一愣,說冒犯,錦羅便不是跪一場了事,那麼簡單了。
可不說冒犯....
“世人既有兄友弟恭之言,也有君子不奪人所好之說。”顧青辰遲疑片刻,“錦羅個性倔強,冒犯了妹妹屋裡的人,便也算是冒犯了妹妹。望妹妹看在錦羅誠心致歉的道理上,網開一面...皇后娘娘是個善心人,又頗有容人之量,妹妹是養在皇后娘娘身邊的,品性自然也錯不了...”
行昭大怒。
她一個顧家人上哪裡來的膽子對方皇后品頭論足,以方皇后的臉面來步步逼進!
“那照姐姐的意思,是錦羅冒犯了阿嫵宮裡的其婉了?”行昭氣勢盛了起來。
顧青辰話已出口,眉心一蹙,猶豫中點了點頭。
“其婉是上的鳳儀殿的冊子,翻了年就要添上女官的候補,是棵好苗子。錦羅既是冒犯了其婉,便讓錦羅提上四色禮盒去鳳儀殿給其婉行禮賠罪便好。照她那樣跪在宮道上,來來往往的見着其婉多少次,也沒說出口來,到底是小娘子臉皮薄。姐姐對自家宮裡人也太狠了些,半分臉面也不留,倒嚇得阿嫵午睡也來不及歇,頂着日頭就過來細問。”
行昭一句話連着一句話,六皇子沒說錯,是應當快刀斬亂麻,顧青辰喜歡打嘴仗,自以爲面面俱到,實則漏洞百出。
“其婉性子寬和,既然能讓得了衣,也能諒解得了人。若錦羅當真是誠心誠意賠罪,哪裡需要隔着宮道跪下來給其婉賠罪啊,都是宮人,其婉何嘗又受得起這份大禮。尋個黃昏,就後日吧?叫錦羅沐浴更衣過後就來瑰意閣吧,有阿嫵看着其婉也不敢不給錦羅臉面。”
顧青辰張了張口,一張臉發白,她爭的就是一個口氣,就是一個高低先後,也想叫闔宮衆人看一看她顧青辰是個多麼謙遜端賢,吃得虧的小娘子...
她屋裡人去跪賀家丫頭,沒什麼丟人的。
可她屋裡人去跪賀行昭的丫鬟,她的臉都丟到了驪山外了!
可說錦羅冒犯其婉的人是她,說要賠罪的人也是她,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卻憋屈得連疼不能叫,這是什麼道理!
顧青辰的臉色好看,青變白,白變紅,紅變青,來來回回三個顏色,好不熱鬧。
慈和宮的小苑也是安安靜靜的,處處點着檀香,做出一副安寧沉靜的模樣來。
行昭在等顧青辰說話,半晌沒等到,便搭着木案起了身,抿嘴一笑衝顧青辰頷首致意,便告辭欲離,將行至門廊,想一想,側過身,平心靜氣說了句話。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聰明伶俐的人數不勝數,人吶,最忌諱自個兒覺着自個兒最聰明,下一步棋能看三步招,偶爾笨一些,安分一些,是吃不了虧的。”
她不怕事,更不怕別人來挑釁,若是前世有人在她身上算心機,她早就一巴掌揮上去了。
重來一次,才感覺到率性而爲其實是個很淺薄的詞兒,只有束手無策的人,纔會放任個性,做事不顧後果。
顧青辰手蜷得緊緊的,眉色一抖,再輕輕展開。
擡首望了望,行昭已經出了門庭,小娘子素青色的衣裳和着澄澈日光,像一杯靜靜透透的水。
賀行昭穿青蓮紋是好看...
顧青辰腦子裡無端浮起了這樣一個念頭。
PS:
好晚了吧,阿淵今天吭哧吭哧一直卡文,刪了大概得有一千來字,更得這麼晚,鞠一躬,真是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