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熱辣辣的,像一團燒得正旺的火球懸在天上。
瑰意閣卻是一派陰涼,白紗窗櫺被能讓人靜下來的寶藍緞面輕輕地蒙上了一層,湘妃竹簾垂得低低的,將火紅的光盡職盡責地擋在了外面,以保一室靜謐。
蓮玉聲音平緩,神色平靜:“昨兒個是各宮拿份例的日子,黃媽媽帶着蓮蓉與我整理庫房,只得支了其婉去內務府拿東西。選綾布的時候她便正巧碰見了顧家娘子身邊的錦羅就是外頭跪着的那個。因您還在服喪,平日裡只好穿素淡顏色的衣裳,其婉一眼瞧中了一匹青色蓮紋的軟緞,正想拿,還沒下手卻被那個錦羅搶了過去”
行昭正襟端坐於正首之上。
話兒聽到這裡,也不是什麼大事兒,妃子們之間都會因爲內務府派的東西將鬧起來,何況兩個都是寄住在宮裡頭的小娘子。
輕輕擡下頜,示意蓮玉將話說下去。
“其婉當然不服,宮裡頭講究富貴喜慶,每季也就那麼幾匹您能穿的顏色,您的份例是比照歡宜公主來的,一季三匹布,若沒了這匹,您便只好穿一個杏黃色,一個月白色的了,兩個顏色都不好看,皇后娘娘也不喜歡其婉原也是謹言慎行的人,只是那錦羅說的幾句話兒將她激起來了‘既是守孝,本就該粗布麻衣地守。揚名伯伯爺在外頭,溫陽縣主就更應該一個人守兩個人的孝,都得守足了纔算孝順溫陽縣主一向是個溫靜人兒,也不會在乎這一匹兩匹布的得失。’,其婉一氣之下便同她爭了幾句嘴,到最後棄了布,直接去找司線房的管事夫人。又開了庫房纔好好地給您挑了兩匹秋冬穿的緞子出來哪曉得今兒個一大早那錦羅就跪到了前頭的宮道上來,蔣姑姑過問了一句,便沒再管了,小宮人去勸了勸,她也不聽,便由着她跪到了這個時候”
“到底是匹什麼模樣的布?”
行昭出聲打斷,饒有興致地問立在蓮玉後頭,惴惴不安束着手的其婉。
其婉一貫安分老實,被行昭殺了個回馬槍,猛地擡頭。想了又想,結結巴巴回:“好像是匹青花蓮紋織錦緞,是蘇繡。繡工很好,蓮花兒一朵挨着一朵,青底兒淡得也好看,粉荷嫩得也好看,顏色都很淡。不喜慶但是顯得很雅緻,面料摸上去光光滑滑的,和您那件小襖是一個料子”
擺明了這是內務府給她特意備置下的,是該爭。
行昭點了點頭,捧起茶盅小啜幾口,又問她:“我曉得你是個不善言辭的。還敢和別人爭嘴了?跟我說說,都爭了哪幾句嘴?”
其婉臉上一燙,卻不自覺地渾身放鬆下來。再想一想昨兒個她的回嘴,一張臉變得又羞又愧,將頭埋在衣襟裡頭,訥訥回話。
“奴婢說奴婢說溫陽縣主是個端厚人兒,不在乎一兩匹布的得失。難不成顧家娘子就是個小家氣兒的,還在乎這一匹兩匹布了?”其婉頓了頓。再擡頭眼眸子裡暈了幾分水意,終是沉了口氣兒又道:“奴婢還說了‘就算讓你家主子,顧家娘子來都沒這個資格說縣主不孝順,更何況你一個奴才。’”
行昭長長鬆口氣兒,說得還算有分寸,到底沒涉及顧太后!
要是話裡頭涉及到了顧太后,她加上方皇后也沒辦法保住其婉!
行昭擡眼瞅了瞅蓮玉再瞅了瞅其婉,手指一下一下扣在黃花木桌沿上。
顧青辰讓那個錦羅,在鳳儀殿外頭的宮道上長跪不起,明面上是賠罪,暗裡卻是將題拋還給了她,言下之意無非是我誠心誠意地讓丫鬟過來吃了苦頭賠了罪,那你是不是也應該投桃報李處置處置你那個丫頭,兩廂再謙遜一番,握手言和,就又變成“處得好的關係”了呢?
其婉最後其實是讓了那匹布的,顧青辰卻慣會打蛇順棍兒上。
闔宮衆人只會看到,是顧青辰率先服了軟,要是自個兒不理會就坐實了倨傲的名聲,要是她理會了
行昭發現,如今她很能理解歡宜那副扭曲的神情了,她現在也萬分扭曲,顧青辰喜歡做好人當聖人,她管不着,可顧青辰千不該萬不該都不該踩着她的顏面做好人!
行昭沉了聲沒說話,其婉不敢擡頭看,蓮玉心頭也惶惶然——蔣明英問了一聲便沒再過問了,擺明了是方皇后放手讓姑娘自己去解決這件事兒
自家的小娘子自家知道,姑娘是個適合出謀劃策的,是適合做軍師的。顧家那個捏着把軟刀子想要壞小娘子名聲,這邊讓那個錦羅隨意起了身就相當於鳳儀殿對慈和宮服了軟,可讓她在這大熱天的日頭下就這麼跪着,難保不出事——因爲一匹布丟了條人命,保準明兒個闔宮上下沸沸揚揚地又要開始甚囂塵上
明明是顧青辰先搶的東西,這樣來一出,無論結果如何,顧家那個都是立於不敗之地,都是有利可圖的!
“行了。”
行昭聲音清脆打破靜謐,展了笑瞅了眼忐忑的其婉,吩咐道:“沒多大回事兒,你也沒說錯什麼,顧青辰確實沒這個資格來教訓我。”邊說,邊偏頭將茶盅擱在案上,“可還是得罰一罰你,你這月份的月錢分給下頭小宮人買糖吃,蓮玉和蓮蓉也罰三個月俸祿。”
其婉眉梢一喜,來不及歡喜,卻聽行昭後話。
“狠話都說出口了,衣裳還是沒搶着,真是丟我們瑰意閣的臉往後要麼不搶,要麼就狠下心腸也要搶到,沒道理受了氣和委屈,還半點好處都撈不着,要是讓方都督曉得,鐵定笑你傻得慌。”
行昭笑咪咪地搭着椅背起了身,示意人把湘妃竹簾捲上來。招呼來蓮玉:“讓那個宮人先跪着吧,她主子不憐惜她,還能指望着別人憐惜?走吧,咱們去慈和宮瞧一瞧顧家姐姐穿上青蓮色,到底是好看還是不好看。”
顧青辰喜歡耍心眼,她請好,只一條,別將別人拖下去。
是,宮裡是個戲臺子,敲鑼打鼓之後。衆人便咿咿呀呀地粉墨登場了,可她顧青辰又不是名角兒,沒道理強求一羣綠葉去稱她這朵兒紅花。
湘妃竹簾一寸一寸挪上來。日光便帶着熱辣熱辣的氣兒傾灑而來。
其婉愣了愣,待行昭走遠了,這才悄聲悄氣兒地給蓮蓉賠不是:“是其婉連累兩位姐姐了。”
蓮蓉抿嘴一笑,伸手彈一彈小丫頭的雙丫髻,笑道:“沒你事兒。姑娘是惱我與蓮玉沒一早將這事兒告訴她,倒讓慈和宮那個先下手了,算起來我們的過錯比你大,姑娘沒明面上責怪我倆,是在給我倆顏面呢要這月份沒錢買零嘴吃盡管來找我們,別的不敢說。蓮子酥管夠!”
若叫行昭聽到蓮蓉這番話,一定心下大慰。
可她應當是聽不見了,一路盛夏。繁花似錦。
兩世加起來,行昭來慈和宮的次數,滿打滿算,一個手就能數完。原先顧太后還好的時候,不喜歡她去。可以看做是老人家守舊怕行昭身上的孝衝了她的福氣,可行昭卻覺得顧太后未必就沒有怕。做賊必定心虛,顧太后不想見她也是有道理的。
日頭曬得很,行昭選了條廊橋路走,避在陰涼下,走得不急不緩。一道走,一道腦子裡在過顧青辰的事兒,將走過太液池,行昭卻陡聞身後一聲喚。
“溫陽縣主!”
扭頭回望,看見六皇子提着長衫,快步走過來。
行昭不自覺往後一退,規規矩矩地斂眸問禮,餘光卻瞥見了六皇子兩鬢有汗,走得很急,心裡暗歎一聲,自個兒也說不清楚嘆了個什麼名堂。
六皇子好容易站定,少年郎頷首回禮,笑一笑朗聲:“身子不是纔好些嗎?這幾日熱得常先生的課都停了,日頭這樣大,還出來走動?”眼神又往蓮玉那頭瞧一瞧,“也不叫丫鬟拿個罩蓋來,風寒如體最忌再加風熱。”
這是她頭一次聽見六皇子這麼多話吧?
這好像是她今年第二次見到六皇子吧?第一次是在除夕家宴上,他隔着人朝她舉杯致意。
行昭眼神落在六皇子微微卷起的長擺上,是拘於禮數,更是拘於規矩,並不敢擡頭看。
“謝過端王殿下關心。”行昭答得簡潔明瞭,陡然發現她欠六皇子好多句謝謝,給信是一次,託歡宜給她遞消息是一次,送石頭是一次,謝謝攢多了,她都沒這個臉面道謝了。
行昭擡了擡步子又往後退一退,顯得有些侷促難安,“從鳳儀殿去慈和宮也不算很遠再穿過春綠殿就到了”
六皇子面色一滯,眉心沉了沉,小娘子許久不見,是長高了許多。往前到他的胸口,如今險險要到他的肩了,仍舊微不可見地彎了彎腰,與之平齊緩言問:“慎冒犯多問一句,縣主去慈和宮做什麼?”
老六湊得越來越近,眼神變得越來越亮,行昭心裡頭就越慌。
和前世見到周平寧的情竇初開不一樣,這回是貨真價實的慌張,慌得想趕緊跑開,行昭下意識地撇頭避開,“是去瞧一瞧顧家姐姐”鬼使神差地加了後句,“她的侍婢跪在瑰意閣的宮道上”
六皇子先是神色一黯,接着眉頭愈鎖愈緊,沉聲接其後話:“顧家娘子辦事老道,又一向目的明確,請皇后娘娘出面雖是殺雞用了牛刀,可也好過你”
話頭一頓,少年郎陡然想起第一次見到行昭的模樣,小娘子明明心裡是發虛的,可還是強硬起來去詐那個市井婆娘,一直是神情很篤定,神采也很飛揚。
無端放了心,可還是轉了話頭:“千萬莫硬扛,什麼名聲都是小的,名聲當不了飯吃。顧家娘子口甜心苦,你若覺得委屈就放聲哭出來”越說,原本放下的心就越提了上來,“要不慎陪縣主一起去?或是叫上大姐?”
大姐就是歡宜。
行昭緩緩擡了頭,眨了眨眼,眼裡酸酸澀澀的。
六皇子不是一向是個風度翩翩,做事說話都是緩聲緩氣兒,書生氣十足的小郎君嗎?
什麼時候變得和黃媽媽一樣嘮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