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丁乙就盼着她“寶伢子”的導師快快回來,不然的話,他忙得飛起來,週末要去“走穴”,白天要上班,晚上做實驗,還要帶研究生,根本沒時間跟她在一起。
她總覺得不在一起就不像談戀愛的樣子,最後,她想了個好主意,於是給他打電話:“寶伢子,你今晚做不做實驗啊?”
“做呀。”
“我到你實驗室來玩,好不好?”
“實驗室有什麼好玩的?”
“我幫你翻譯資料啊。”
他馬上答應了:“好啊,好啊,你是學英語的,你來幫我翻譯資料,可以省掉我好多時間。”
她按照約定的時間去了他的醫院,他在大門那裡等她,見到她就帶着她去了醫學院那邊的實驗室,一進實驗室就把她帶到一張寫字桌前,指着桌子上面一疊複印的資料說:“就是這篇,你幫我翻譯一下。”
她在桌邊坐下,看了一眼文章,天,劈頭蓋腦就是幾個不認識的單詞,蒙都蒙不出來的那種。她緊張地問:“有沒有醫學方面的英漢詞典?”
“有。”他一邊給她拿詞典,一邊問,“你學英語的還要查詞典?”
“我又不是學的醫學英語。”
“哦,我以爲學英語的什麼詞都認識呢。”
“那你們學醫的就什麼病都會治?”
“當然會治。”
“那你們還分什麼外科內科呢?”
“有條件就這樣分分,沒條件就什麼都會治。”
她開玩笑說:“未必你還會——接生?”
“當然會哪,我實習的時候就接過生。”
“真的?”
“當然是真的,實習的時候什麼科都去過,不然我回滿家嶺開什麼醫院?”
她發現他在實驗室還挺能說的,不像在她家的時候,逼半天才說幾句話。
但他沒時間跟她說話:“你在這裡翻,我去那邊做實驗。”
“行。”
她聚精會神地翻譯起來,很快便發現不像她想象的那麼簡單,即便有詞典,還是很難翻,因爲完全不知道在說什麼,還有那些詞,真是太長了,動輒就是幾十個字母,從詞根到詞綴,全都是陌生的,剛查過詞典,過一會又忘了,又得查詞典,還有些詞典上都查不到,只能連猜帶蒙瞎翻,好不容易翻譯了一小段,從頭到尾看一遍,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狗屁不通的感覺。
她懊悔得要命,幹嘛攬這麼個苦差事呢?說幫他翻譯資料,其實是爲了跟他呆在一起,但結果卻是他幹他的,我幹我的,而且我的還這麼難幹,這倒是爲了什麼?
不過她現在已經給自己上了套子,想不翻也不行了,只好硬着頭皮往下翻。
好不容易翻譯了三小段,要上廁所了,跑去找他,見他正在一個玻璃罩子一樣的東西旁邊忙碌,人坐在玻璃罩子外面,手伸在玻璃罩子裡面,不知道在幹什麼,但挺科學的樣子。
她問:“廁所在那裡?”
他不理她。
她又問了一遍,他還是不理她。
過了好一會,他才把手從玻璃罩子裡抽回來,關上罩子,說:“我帶你去。”
她跟着他出了實驗室的門,他指着拐角處說:“就在那裡。”
她以爲他至少會陪她走到廁所門邊,但他沒有,像黨中央一樣,指明瞭方向,就不管你如何到達目的地了,由着她自己去摸索,令她有點不快。
她上了廁所回來,發現他正在看她翻譯的東西。她心虛地說:“翻譯得不好——”
他不客氣地問:“你看不懂原文啊?”
“看不太懂。”
“那你別翻了吧,你翻錯了可就害了我了,我不想一句句對着原文看你翻得對不對,那樣的話,還不如我自己直接看原文。”
她原以爲自己的英語肯定會比他強,幫他翻譯是對他的極大幫助,哪知道翻譯他那個專業的東西還不如他,而他又這麼不給面子,真叫她又羞又氣。
她生氣地說:“你送我回去吧。”
“我上着實驗,怎麼送你回去?”
“那怎麼辦?”
“你要回去自己回去囉。”
“這麼晚了,我自己怎麼回去?”
“那你等我做完這個實驗再送你。”
她沒辦法,只好又在桌邊坐下。但她不想翻譯了,翻了也白翻,連句好話都討不到。
他又回去做他的實驗去了,她一個人坐在那裡,十分無聊,越想越氣悶,這談的什麼戀愛啊?連見面的時間都沒有,更別說一起逛街看電影了,主動跑來跟他呆在一起,還被他這麼冷落,這麼挑剔。
這種男朋友,真不如沒有!
她想賭氣打車跑回家去,但從醫學院到醫院大門還有好長一段路,一個人走有點害怕,而且她也不好意思賭氣,畢竟是她自己要跑來的,跑來了又翻譯不好,怪誰呢?只能怪她自己。
她趴在桌上打盹,打着打着,就真睡着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被他推醒了:“喂,醒醒,可以回家了。”
她睡眼朦朧地問:“你實驗做完了?”
“嗯。走吧。”
她跟着他往外走,出了樓房大門,覺得外面好涼,不由得抱緊了雙臂,而他也不知道體恤一下民情,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給她,或者摟着她,給她一點體溫,就那麼自顧自地在前面走,讓她跌跌撞撞地在後面追。
走了一會,她發現不是在向醫院大門那裡走,她問:“我們這是走哪裡去啊?”
“我宿舍。”
“你不是說送我回去嗎?”
“太晚了。”
她的心咚咚跳起來,不知道是該跟他去宿舍,還是堅持讓他送她回去,矛盾猶豫之間,已經來到了他宿舍門前。
他用鑰匙開了門,自己先走了進去,在前面殺出一條血路,把地上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踢到旁邊去。她跟進去,發現屋子裡有一張單人牀,一個寫字桌,兩把椅子,地上亂扔着一些報紙書籍鞋襪臉盆之類的東西,牀單扯得歪歪斜斜,被子亂堆着,一角垂到地上去了。
他走到牀前,把被子往牀角落使勁推了推,用勤勞的雙手開墾出一塊空地,說:“你睡這裡吧。”
“你在哪裡睡?”
“我到值班室去睡。”
“我一個人在這裡睡很怕。”
“怕什麼?”
“這是生地方。”
“你又不是小孩子,還要人陪?”
她氣昏了:“我不在這裡睡,我要回去。”
“這麼晚了,公車都沒有了,怎麼回去?”
“我去打的。”
“你一個人打的不怕?”
“你陪我。”
“我把你送回去,哪裡有車回來?”
“你打的。”
“我瘋了,花那麼多錢打的跑來跑去。”
她氣哭了,他頓時慌了:“哭什麼,哭什麼呀?不就是要我陪你嗎?我陪你,我陪你。但你別碰我。”
她心說,這回你真的放心,打死我都不會碰你了,等明天早上我回到家,就打電話告訴你,跟你吹!
她只把鞋脫了,和衣躺到牀上,發現他牀上有股很濃的男人味道,嗆死人,只好仰躺着睡。
他拿了臉盆毛巾,出門去了,過了一會轉回來,坐在寫字桌前看資料。
她估計他今晚不準備睡覺了。她想睡着,但怎麼也睡不着。
輾轉反側了好一陣,她提議說:“算了,你來睡吧,我起來坐會,反正我也睡不着。”
“你睡不着?”
“嗯。”
“那就讓我睡吧,我眼睛都睜不開了。”
她起了牀,把位置讓給他,他躺下一會就睡着了。
她一個人坐在桌前,越想越沒意思,這就是戀愛?這就是愛情?怎麼一點戀愛的感覺都沒有?除了有個名義上的男朋友,她的生活一點變化都沒有,還是一個人。或許還變糟糕了,以前沒男朋友,她還不用惦記着約會,現在有了男朋友,不約會就像工人不上班,農民不下地一樣,問心有愧,還怕別人查崗。
但這約的什麼會呀?他根本不稀罕跟她在一起,嫌她是個麻煩,是個包袱,如果今天沒有她在這裡,他還可以多睡會。
她無聲地哭了起來,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哭着哭着,發現他一點都不知道,仍然睡得呼呼的,不由得化悲痛爲憤怒,忿忿地想,我還在這裡壓低聲音哭,怕吵着了你,而你呢?睡得死豬一樣,只怕我把喉嚨哭啞了,都不會攪了你的清夢。
想到這裡,她也不壓抑自己的哭聲了,放肆地抽搭起來,決計要把他哭醒。
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終於被哭醒了,揉了揉眼睛,吃驚地看着她:“你在哭?”
她哭得更傷心了。
他不解地問:“怎麼啦?你餓了?”
她不回答,繼續哭。
他打開抽屜,拿出一筒餅乾:“吃點餅乾吧。”
她一看,還是上次帶回滿家嶺的那種餅乾,說不定就是那次剩下的。
她不吃,繼續哭。
他自己吃了幾塊餅乾,邊吃邊問:“到底是怎麼啦?”
她哭泣着說:“我要跟你吹!”
他大吃一驚,差點被餅乾噎住:“什麼?”
“我要跟你吹!”
“爲什麼?”
“因爲你——不愛我。”
“誰說的?我可沒說我不愛你。”
“你沒說,但你心裡就是不愛我。”
“你瞎說。你怎麼知道我心裡是什麼樣的?”
她想列舉一些罪狀來控訴他,但發現沒什麼可列的,列什麼?難道就列“你太忙,不陪我”?或者“你不該說我翻譯得不好”?或者“你不該爲了省錢不打的送我回家”?
她發現他真是個狡猾的罪犯,他犯下的罪行可以把你氣死,但真的要指控他的時候,卻發現他一條法都沒犯。
不過,既然發現他沒犯什麼法,而她也終於用哭聲攪了他的清夢,她心裡已經沒有剛纔那麼難受了。如果他現在把她摟進懷裡,安慰幾句,她就會原諒他,如果他來吻幹她的淚水,那她就要以身相許了。
但他顯然不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只坐在那裡誠惶誠恐,小聲說:“寶伢子,你真的要跟我吹?”
她咬緊牙關說:“真的。”
他懇求說:“別跟我吹,我會對你好的。”
“你怎麼對我好?”
“你要我怎麼對你好,我就怎麼對你好。”
她想說,我要你現在摟住我,但她有點說不出口,而且覺得要她說出來他才知道摟她,也太不浪漫了,只好迂迴地說:“我要你——跟我在一起。”
“我是跟你在一起呀。”
“現在是在一起,但是你總是忙,總是忙,從來都沒時間陪我。”
“我現在不是在陪你嗎?”
“你哪裡是在陪我,你睡得——呼呼的——,把我一個人丟這裡——”
“你說你沒瞌睡,我纔來睡的呀,怎麼又成了把你一個人丟這裡呢?現在你來睡吧。”他說着就從牀上下來,把位置讓給她。
但她不肯去睡,他拉她,她不動,他把她抱到牀上去,讓她躺下。她小聲說:“我要你也來睡。”
他猶豫了一下,在她旁邊躺下。
她側過身,摟住他。
他推她:“別這樣,別這樣,這樣要出事的。”
“出什麼事?”
“出—不好的事。”
“我不怕。”
“但是我怕呀。”
“你怕什麼?”
他沉默了一會,問:“你還是紅姑娘吧?”
“什麼紅姑娘?”
“紅姑娘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沒聽說過。”
“紅姑娘就是——就是——還沒破身——”
這個“破身”好難聽!她沒好氣地問:“你的意思是問我是不是——處女?”
“嗯,就是你們說的處女。”
“你問這幹什麼?”
“問問。”
“是紅姑娘怎麼樣,不是紅姑娘又怎麼樣?”
“是紅姑娘就——不能碰你。”
“爲什麼?”
“規矩。”
“什麼規矩?滿家嶺的規矩?”
“嗯。”
“碰了就怎麼樣呢?”
“就不好。”
“對我不好,還是對你不好?”
“都不好。”他說完就從她手裡掙脫,起了牀,很堅決地說,“我到值班室去睡。”
他就那麼絕情地走了,丟下她一個人,呆在他那亂糟糟的房間裡,躺在他那男人味很濃的牀上,輾轉反側到天明。
她下了決心,堅決跟他吹,不吹不是人,這日子沒法過下去了!
第二天早上,很早,他就回來了,還帶了早飯回來,是醫院食堂賣的饅頭稀飯,有一小碟鹹菜。他把早餐放在桌上,又去給她打洗臉洗口水,還拿出自己的牙刷,把牙膏都給她擠好了。
她盛情難卻,只好用他的牙刷刷了牙,在他的臉盆裡洗了臉,坐到寫字桌跟前去吃早飯。
他風捲殘雲地吃完了他的那份,坐在桌前看她吃,小聲說:“寶伢子,你不會跟我吹吧?”
她昨夜下的決心一下就灰飛煙滅,輕聲問:“你昨晚睡得好不好?”
“不好。”
“怎麼會睡得不好呢?你不是走到哪裡都睡得着的嗎?”
“我是走到哪裡都睡得着,但是昨晚睡不着。”
“爲什麼?”
“我怕你要跟我吹。”
“你怕我跟你吹,你還把我一個人丟這裡?”
“但是如果我呆在這裡——會出事的。”
“但是我就想你——呆在這裡。”
他無奈地嘆口氣:“你真是要難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