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丁乙沒想到事情會這樣急轉直上,好像昨天還是舊社會,今天就跨入了新社會,搞得她總以爲自己是在做夢,急需得到一些看得見摸得着的證據。

但她的那個“寶”偏偏就不給她送證據來,半個星期過去了,他一點音訊都沒有,她只好硬着頭皮,自己打電話過去。

他聽見是她的聲音,顯然還是很激動的,但一聲“寶伢子”叫過,緊跟着就來了一句很不浪漫的正文:“麂子肉好不好吃?”

“還沒吃呢。”

他很失望:“還沒吃?”

“我在學校嘛。”

“學校不讓吃麂子肉?”

“不是,但我在學校沒地方開伙,吃食堂。”

“哦。”

她許諾說:“這個週末做了吃。”

“你肯定會喜歡的。”

她嬌嗔道:“怎麼這幾天你不給我打電話?”

“啊?你——上次——說了——叫我這幾天給你打電話?我沒聽見啊,你什麼時候說的?”

她被他口氣裡的誠惶誠恐逗笑了:“我沒說你就不打?”

“你的意思是沒說也要打?”

“嗯。”

“好,我待會就給你打。”

她實在忍不住,呵呵笑起來:“你這個人怎麼這麼——死板?我現在剛給你打了電話,你幹嘛待會又給我打電話呢?”

他認真探討說:“你的意思是一天只能打一次?”

“呵呵呵呵——隨便你吧,你願意打幾次就打幾次,我不怕多。”

過了一會,他真的給她打電話來了,但兩邊互換了“寶伢子”之後,他就沒了下文。

她問:“你找我有事嗎?”

“不是你叫我給你打電話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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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好慢慢誘導他:“你這幾天——想我了沒有?”

“想了。”

“真的。”

“嗯。”

“你想我什麼了?”

“我想——寶伢子怎麼對我這麼好呢?全天下再沒有誰比寶伢子對我更好的了。”

她感動了,柔聲說:“那是因爲你——值得啊。”

“我也會對你好的。”

“那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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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

“我知道你是真的。這個週末上我家來吃飯吧。”

“誰要過生日?”

“沒誰過生日呀?”

“就這麼無緣無故來吃飯?”

“怎麼是無緣無故呢,你是——我的男朋友了嘛,週末當然要在一起吃飯——”

“但是我週末要走穴——”

“到哪裡走穴?”

“C縣。”

“週末兩天都要走穴?”

“嗯,給我安排了三臺手術。”

她沒辦法了:“那好吧,你去走穴吧,下星期怎麼樣?”

“下星期也要走穴。”

“連下星期都安排好了?”

“一直排到月底了。”

她很無奈:“那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在一起?”

“你想在一起?”

“你不想在一起?”

他沒吭聲。

她撒嬌說:“你都不想跟我在一起,那叫什麼——愛我?”

他又誠惶誠恐了:“我沒說不想跟你在一起啊!”

“你想嗎?”

“想。”

“那你星期五晚上到我家來玩吧。”

“可是我星期五下班之後要趕到C縣去。”

“晚上就趕過去?”

“不然怎麼來得及做星期六早上的手術呢?”

“那星期四晚上怎麼樣?”

他猶豫了一下,說:“好,就星期四晚上,我先不上實驗,從你那裡回來再上。”

她星期四下午就跑回家了,早早地吃了晚飯,洗澡洗頭打扮一番,又把臥室收拾一通,就坐那裡等他。

他按時趕來,沒穿那件著名的舊運動衣,穿了件汗衫一樣的東西,沒領,很舊,極薄,一邊的袖子已經部分脫離了主體,露出肩膀來。

她吃驚地問:“怎麼回事?你跟人打架了?”

他把垮下來的袖子徒勞無功地往上拉了拉,說:“沒有,擠車的時候扯破的。”

她立即跑去找了件爸爸的T恤來,叫他換上。

他拿着T恤去了洗手間,不一會回到她臥室,已經換上了,臉也洗過了,T恤有點短,但不影響他的氣宇軒昂。

他不用指點,就坐在寫字桌前的椅子上,喝她給他準備的冰鎮飲料,但兩眼直愣朝前,望着牆上的掛曆。

她起初以爲他在看那首她篡改過的《偶然》,正想把掛曆翻個面,卻發現他並沒看《偶然》,看的是“茫然”,大概還不習慣於談戀愛。

她也是第一次正式談戀愛,真不知道該怎麼談,但她知道如果她不找點話說,這呆子會一言不發地從頭坐到尾,說不定還會要求回去做實驗。她無話找話地說:“這幾天忙不忙?”

“忙。”

“忙些什麼呢?”

“還不都是那些事。”

哼,啓而不發!她只好把自己這幾天的雞毛碎皮彙報了一番,然後就沒話說了。她暗自納悶,不知道別人談戀愛在講些什麼?怎麼那麼多話說呢?怎麼我們就沒什麼話說呢?

悶坐了一會,他問:“你家有沒有什麼事需要我做?”

她想了一下,沒想出什麼事來:“沒有,怎麼啦?”

“沒有我就回去了。”

她不高興了:“才坐了這麼一下就要回去?”

“坐這裡沒什麼事麼。”

“難道一定要有什麼事才能坐這裡?沒事你就不願意跟我在一起?”

他望了她一眼,大概發現她臉色不對頭,嚇壞了,惶恐地看着她。

她心軟了,開導說:“你沒聽人家說,談戀愛就是要談?不談,怎麼能叫談戀愛呢?”

他懇求說:“那你快談吧。”

“你怎麼光叫我談?你自己不談的嗎?”

“我不知道談什麼。”

“你心裡沒話要對我說?”

他想了一會:“心裡有話,但是不知道怎麼說。”

“你心裡怎麼想,就怎麼說嘛。”

“我心裡就是想——你對我太好了!”

怎麼這人就這麼一個段子?她正在琢磨應該怎樣進一步啓發他,他卻將起她的軍來了:“現在該你了。”

“該我什麼?”

“該你談了。”

“談什麼?”

“你心裡怎麼想的,就怎麼談。”

她笑起來:“呵呵,誰說你老實?你還挺狡猾的呢。”

“是該你談了麼。”

她學他的樣:“我心裡想的也是——你對我太好了。”

“你這是學的我的話。”

“你也學了我的話的。”

兩人都笑起來。

笑完了,他主動開一話題:“我把我們的事告訴科裡的那些小護士了。”

“真的?這麼快?”

“她們老給我介紹對象,又總是成不了,每次都是女的那邊嫌我是農村人,這次她們又要給我介紹對象,我就對她們說:你們不用給我介紹了,我有女朋友了,城裡人!”

她好奇地問:“是嗎?那她們怎麼說?”

“她們問是誰,我就說是你,她們不相信,叫我拿證據出來——”

“你怎麼辦呢?”

“我就把那些照片給她們看了,她們才相信了。”

“那些照片你不是早就有了嗎?以前沒給她們看過?”

“我不能撒謊啊。”

“你們科裡的小護士是不是有點喜歡你?”

“不喜歡。”

“不喜歡怎麼老要給你介紹對象呢?”

“因爲我年齡大了嘛。”

“那又怎麼老是介紹不成呢?”

“我是農村人嘛。”他眉飛色舞地說,“現在我不需要她們介紹了,我有女朋友了!”

她心裡暖暖的,看來他還是很以她爲驕傲的。她問:“那些小護士覺得我們倆——相配麼?”

“不相配。”

“爲什麼?”

“她們說你是城裡人,又是教授的女兒,我們兩家門不當戶不對。”

“她們這麼年輕,怎麼會有這些舊思想?”

“這不是舊思想,現在人都這麼想的嘛,我就是這麼想的。”

“但我不是這麼想的。”

“所以她們都覺得你有點怪。”

“你覺得我怪嗎?”

“嗯,有點怪。”

她捶他一拳:“你得了便宜還賣乖!”

他齜了一下牙,咧了一下嘴,但沒還手,笑嘻嘻地說:“你打得一點也不痛。”

“那些小護士還說了什麼?”

“她們問我是怎麼追到你的——”

“你怎麼說?”

“我說我沒追你。”

“你這麼說的?”

“嗯,我說是你自己喜歡我的,從住院的時候起就喜歡我了。”

她差點跳起來:“你怎麼能這麼說?”

他又露出誠惶誠恐的樣子來:“不是你——這樣告訴我的麼?”

“我可以這樣告訴你,但是你不能對外人這樣說。”

這個邏輯把他轉糊塗了:“爲什麼?”

“因爲——因爲——女孩子愛面子嘛,你怎麼能對外人說是我——追你呢?”

“我沒說你追我呀。”

“你沒直接說我追你,但是你說你沒追我,又說我從住院就喜歡你,那不等於是說我追你嗎?”

他在心裡演算了半天,大概終於發現1不等於3,2不等於3,但1+2就等於3了,於是知道自己犯了滔天大罪,不由得呆在那裡了。

她又心軟了,拍拍他的手說:“沒關係,以後別這樣說就行了。”

他想亡羊補牢:“那我明天去對她們說,你不是從住院起就喜歡我的,你是上星期才——”

她呵呵笑起來:“算了,算了,快別描了,越描越黑。”

他又自作聰明:“那我明天給她們囑咐一下,叫她們不要往外傳。”

“呵呵呵呵,快別無事生非了,你越叫她們不傳,她們越要傳——”

他皺着眉頭說:“她們怎麼能這樣——”

“算了,算了,不怪她們,不怪她們。呵呵呵呵,防你之口如防川,越防你暴露得越多,你以後想怎麼說就怎麼說吧——”

他仍然皺着個眉頭,苦着個臉,好像不太明白她在樂什麼。

她笑了一陣,問:“那你是什麼時候——喜歡上我的?”

他答不上來。

“是不是我一進醫院,你就喜歡上我了,所以你親自給我動了手術?”

“我沒親自給你動手術啊。”

她大吃一驚:“什麼?我的手術不是你做的?那是誰做的?”

“肯定是實習大夫,闌尾炎這樣的小手術,都是實習大夫做。”

“是個實習大夫做的?那怎麼我媽聽人說是你做的?”

“只要是我帶的實習,做的手術都算我頭上的。”

“天啊,哪個實習大夫?是男的還是女的?”

“應該是個男的吧。”

她氣得亂捶他:“你怎麼安排個男的給我做手術?”

“哪裡是我安排的?輪到誰就是誰,那段時間我帶的實習都是男的。”

這段浪漫史就算被他“咔嚓”了,她心不甘,再查下一段:“那次查房的時候,你是不是特意把那幫人帶走的?”

他迷惑不解:“哪幫人?”

“就是那幫跟你一起查房的人啊。”

“醫學院的學生?”

“嗯。”

“我把他們帶哪裡去了?”

“你把他們帶到別的病房去了。”

“哦,那就是查完你那間病房了。”

“不是你怕我害羞才把他們帶走的?”

“查房害什麼羞?”

“但你們沒查我呀。”

他想了一會:“可能是查漏了,但我記得我後來補查了的吧——”

她大失所望,又捶他幾拳:“早知道是這樣,我就不——喜歡你了!”

他又誠惶誠恐了:“早知道是哪樣?”

她不想再往下拷問了,估計換病房什麼的,也不是她猜想的那麼浪漫,他根本就不是個浪漫的人,以前對她也沒什麼浪漫的想法,直到她提出要做他女朋友的那一刻之前,他都沒愛上她。

不過在她提出來之後,他還是欣然接受的,看來對他這種人,只能既往不咎,着眼未來。

但未來也不美妙啊,他已經快二十九了,三十歲就得生伢,如果生不出伢來,他還會跟她在一起嗎?他媽媽說過她屁股太小,怕不會生養,那個四爺也這樣說過。如果他們拿這點來挑唆他,很可能等不到他三十歲,就能把他們的事挑黃,因爲他太遵從滿家嶺那一套了。

她擔心地問:“記得我到你家去的時候,你媽媽說我——那裡太小。她這次看了照片還有沒有這樣說?”

“說什麼?”

“說我那裡太小啊。”

“哪裡太小?”

她估計跟他沒什麼可含蓄的,只好直話直說:“屁股太小。”

“她沒說。”

她心頭一喜:“真的?”

“照片照的是臉,又不是照的屁股。”

原來是這個原因!她問:“你呢,你覺得呢?”

他望了她一眼:“你坐在牀上,我看不見。”

她無奈,只好站起來,走到一邊去,轉來轉去讓他看。

“光看沒用,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肉。”

她走到他跟前,站在他兩腿間,他很學術地摸了一下,很學術地說:“你的盆骨應該不算小,但你屁股上沒肉,就顯得有點小。沒關係,結婚之後會長大的。”

“什麼?結婚之後會長大?爲什麼?”

“激素的原因吧。”

“那我不結婚了,我不想那裡長大。”

他有點爲難,想了一會,很認真地說:“我們可以少同房,那樣可能好一點。”

她笑得倒進他懷裡,他像接住了人家扔過來的一袋山薯一樣,扔了又可惜了,放又沒地方放,只好端在手裡,這裡望望,那裡望望,好像在找合適的地方把她貯藏起來。

她騎到他腿上,摟着他的脖子,在他耳邊說:“你太好玩了,我要被你逗得笑死了。”

他連連推她:“別這樣,別這樣。”

“怎麼啦?”

“天熱,穿得又少,這樣會出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