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楓的心微微一顫,涌起了一種難於說清的滋味。時間就在陰鬱的靜寂中流逝,終於,侍立在旁一臉敬意的凌真出言打破沉寂道:“師帥!”
楊楓臉上閃過一絲憂鬱,垂下眼簾,輕輕嘆了口氣,沉吟片刻道:“凌真,讓人將趙穆那個手下的屍體送到地方駐軍處,就說昨夜有賊窺伺,爲守衛覺察,乃拔刃格鬥,殺傷趙墨行者一人,賊人亦爲斃殺······袁逸的遺體,買口棺材,好好葬了。墨門講節葬,不需過多糜費。至於郭錚,不必擔心,有了袁逸那句話,他不會向趙穆透露我們任何消息的。”聲音裡透出濃濃的遺憾和惋惜。
一行人按原定計劃踏上了行程。至黃城後乘夜迅速折回黃河岸邊,改走水道南下。楊楓略略變動了行程,下蔡登岸後,徑直先到壽春。而七八名衛士趕着二百餘匹訓練有素的駿馬疾馳兩日,兜了幾個圈子,消去追蹤的痕跡後,易服扮成馬販子模樣,悠悠然由陸路入楚。
荊楚風光,果然與北地大不相同,邯鄲尚是冰天雪地,一片蕭瑟,壽春卻是春風吐綠,流水送青。雖然楚國遷都壽春未久,但作爲南方大國的國都,壽春的城市規模顯然並不在邯鄲之下,城垣壯闊,厚實堅固,烽火燧臺高大嵯峨。城內人煙稠密,工商糜集,其繁榮尤非元氣大傷後的邯鄲所能比擬。
夾雜在滾滾車流和摩肩接踵的人流中,楊楓等人安步當車,進了壽春,在幾個先期入城,已將馮忌的住處打聽清楚的斥侯引領下,向南關行去。
楊楓邊走邊饒有興味地打量着這座繁華都會的“異國”風情。寬敞的街道兩側,鱗次櫛比的房屋建築帶有南方特有的精巧,裝飾紋樣豐富多彩,楚國崇尚的鳳鳥紋樣隨處可見,設色豔麗。楚人的帽冠服飾,也大異於北方列國。那些身份低微的平民,着短衣、緊身袴,頭戴當地稱爲“韋弁”的尖錐形帽子。而騎馬乘車的身份貴重者,褒衣博袖,多爲黑、紅之類的重色。衣上作雲紋、小簇花等紋樣,色澤華美,領、袖、衣緣皆用錦,正合“衣作繡,錦作緣”的制度。頭上的冠式,或高頂上平而腰細,或如上據一鳥而後有披,還有的戴着製作精美的獬冠。女子的頭髻則多向後傾,彷彿後世的銀錠式樣,有的則在長辮中部結雙鬟,面敷粉,眉畫黛,腰間束大帶,腰身束得極細小,似乎好細腰已成爲了楚國的一種社會風尚,審美標準。巡行的楚兵身着狹長魚鱗片式或柳葉式重疊綴合而成的皮甲或鐵甲,衣甲光鮮,手執長槍大戈,看起來頗爲威風。楊楓以內行的眼光暗暗估摸他們的戰鬥力,覺得這些楚兵的精神體魄倒也不差,但軍紀卻不甚嚴整,輕輕搖了搖頭,難怪秦楚作戰,楚人會屢戰屢北。行進途中到處樂音悠揚,多有見到在吹大橫笛,吹笙,奏琴,鼓瑟的人,楚人浪漫的天性和尚奢華的生活習性展露無遺。楊楓扭頭笑着對凌真道:“無怪乎書上有‘墨子過楚衣錦而吹笙’之言,看來墨子也是入鄉隨俗了。”
到了南關,引路的斥侯將楊楓帶到一座小院前,走上前拍了幾下門,好一會才聽到一個蒼老重濁的聲音應道:“來了,來了。”又過了好一會,門才慢慢打開,一個白髮蒼蒼的腦袋冒了出來,那老頭兒使勁仰起臉,努力睜開混濁無神的眼睛,“幾位是······”聲音更加重濁,喉嚨裡象堵着一口痰。
楊楓微笑道:“煩請通報馮忌先生,就說有故人自趙國來訪。”
老人搖着頭道:“老爺不在。”
楊楓心裡一緊,“不在?”
老僕用力咳了幾聲,道:“這幾日天氣晴好,老爺前日就和朋友出城踏青遊春去了。”
楊楓鬆了口氣,道:“請問馮先生何時回來?”
老僕又是一陣咳,“這可說不準,或許一兩日便返回,如果興致好,十天八天才回來也不是異事。”連喘帶咳地說完後,氣喘吁吁地“砰”地關上了門。
楊楓苦笑着轉過身道:“我們先找個地方落腳吧。”帶路的斥侯道:“師帥······”被楊楓瞪了一眼,趕緊改口道:“公子,我們已經在南門內的淮上客棧爲公子定好了房間。淮上客棧是壽春城裡一家頗有名氣的客店,前面是酒樓,後面是客棧,離着城東南的宮城也不遠,交通是極便利的。”湊近了些,壓低聲音道:“弟兄們有的已入住客棧了,有的就在左近的幾家客店住下。”
幾個人轉過幾條街,一徑來到淮上客棧。楊楓忽然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道:“我們先到酒樓,包個閣子。”又點手叫過凌真,低聲吩咐了幾句。凌真驚詫地瞪大了眼睛,遲疑道:“這······”楊楓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去吧。”
上了酒樓,尋了個閣子坐下,楊楓點了些酒食餚饌,坐下靜靜等着。
片晌功夫,門簾一掀,凌真當前走了進來,後面跟着一個四十餘歲儒生打扮的人,身材挺拔,眉清目秀,五綹長鬚,一身儒雅的書卷氣。
楊楓站起身來,迎上前去,拱手道:“這位便是朱英先生吧?在下楊楓,先生休怪在下謬託知己。因種種原因,在下不好登門拜望,而若非手下人託言故交相邀,只怕也難以見到先生。”
顯然,朱英有些意外,“趙國客卿楊楓?”
楊楓一擺手,“不敢,先生請坐。”
分賓主落座後,楊楓提起酒罍將兩隻酒碗斟滿,微笑道:“這是我從邯鄲帶來的。人離鄉賤,物離鄉貴。先生恐怕已經很久沒有喝到趙國的美酒了。”
朱英細長的眉毛不易察覺地微微一蹙,不置可否地淡然一笑,眯着眼睛淺淺飲了口酒道:“君上門下有客汗明,南樑人氏,當日見君上,曾說過一段話,‘騏驥拉着檻車而上太行,蹄展膝折,汗出如漿,交流灑地,困在中坡遷延不進,負轅再不能上。伯樂正好遇到,下車抱着它流下眼淚,解下衣服披在它的背上。騏驥於是俯首噴着響鼻,仰天長鳴,聲若金石,上達於天。爲什麼呢?因爲它見到伯樂是真正的知己之人。今我不肖,以窮巷爲窟穴,過着濁辱鄙俗的日子已很久了。君上難道無意薦拔我,讓我爲君上仰天高鳴,得以一舒昔日的南樑之困嗎?’”
楊楓點頭嘆道:“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盡其材,鳴之不能通其意。執策而臨之,曰:‘天下無馬。’伯樂不世有,長鳴無其時,這是千里馬的悲哀。然而,我認爲千里馬最大的悲哀並不在此,而是千里之才已然爲人所識,有馭夫專伺,着華美鞍韉,獨居敞闊馬廄精舍,食必上好精料潔水,然而經日累月難於驅騁一次,空負千里之名,碌碌於廄舍之中。先生以爲然否?”
朱英眉峰糾結,勉強笑道:“既負千里之才,當致千里之用。識馬者,亦不會虛致而空負其千里之才。昔年楚莊王三年不鳴,一鳴驚人;三年不飛,一飛沖天。其志千里,自有奮蹄之日。”
楊楓用筷子擊着酒罍吟道:“鳳翱翔兮非梧不棲,士伏處兮非主不依。二十年前雄姿英發的春申君,楊楓亦心嚮往之。奈何其人銳氣盡失,救趙遷延不進,攻秦爲縱約長而先潰。十數載恣肆於內而無寸功於國,廄有良驥不知依恃縱橫天下,非真主也。”不待朱英說話,眼睛亮閃閃的,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單刀直入道:“我曾聽聞春申君門下上客皆躡珠履,先生素衣布履,可知先生之志不在富貴。男兒功業建於他鄉,何如立於本土。先生得意於楚,獨不念故國三千里江山,數百萬父老嗎?”
朱英默然良久,擡起頭很慢但很堅決地道:“在下半生落拓,空懷才學,徒具抱負,無人見用。至南下壽春入春申君門下,君上解衣衣之,推食食之,至誠盛德,朱英決不忍棄之。”
楊楓暗自一嘆,誠摯地看着朱英,道:“朱先生,如將來在楚有不如意處,務請先生謹記,楊楓在邯鄲日夜翹首南眺,亟盼先生大駕。”轉向凌真道:“待會給朱先生送去兩甕邯鄲美酒,聊慰先生故國鄉思。”
朱英振衣而起,拱手告辭。楊楓也站起身,拉着朱英的手道:“朱先生,我在壽春尚有幾日耽擱,便暫住於後面淮上客棧。先生有暇,不妨常來相會,楊楓敬聆先生教誨。”
聽得楊楓毫無隱諱保留地透露出自己的行蹤,朱英身子輕輕一震,心裡一熱,“後會有期!”轉身掀簾而出,卻聽到裡面楊楓擊案長吟: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朱英腳步微微一滯,隨即恢復常態,步履沉穩地走出酒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