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宗挺直的背脊微微佝僂着,步履有些不穩,這個鐵塔般剛強,大山般沉雄的大漢,瞬間彷彿老了二十歲,是那麼的孤寂,那麼的無助。
看着他落寞的背影,楊楓知道,元宗不會再入楚了,袁逸的話已將他追求的理想世界完全擊碎。然而,楊楓並沒有感到預期的解脫的輕鬆,相反,他的心有一種內疚的抽搐,適才元宗蘊滿痛楚的目光讓他的心一陣陣的顫慄。突然,楊楓涌起這麼一個想法,還不如讓元宗入楚,即便是死在符毒手中,他依然是充滿希望,他的內心依舊是充實的,可現在,他肉體的生命雖然保住了,卻成爲了一個悲哀的時代的淘汰者。象元宗這樣一個思想者,突然發現他畢生的奮鬥追求只是一場空幻,甚至在曾經的知心朋友、自己墨門弟子的眼中,也只是一個笑柄,那麼,還有什麼能維繫他生命的延展。他能承擔得了沉重乃至致命的心靈打擊,會再有機會去選擇自己的命運嗎?
楊楓疲倦地揉着自己的太陽穴,元宗的品格是多麼的高潔,節操是多麼的卓越,但卻是弱肉強食亂世中的不合時宜者,還不如袁逸有着清醒的理智。想到袁逸,楊楓的心往下一沉,無論對元宗,對嚴平,還是對趙墨,他的估量都完全錯誤。元宗只活在空泛的思想理論中;嚴平,熱衷於權勢,大刀闊斧地閹割了墨子的思想,成功躋身於朝堂之上,然而徹底改變了墨門一百多年爲人作嫁的歷史。他自己沒有深入的認識,單憑着表面印象就貿然插手,一步錯,步步錯,結果元宗根本無力承擔嚴平留下的重擔,嚴平苦心經營爲趙墨爭取到的權益又漸漸從元宗手裡滑出,一連串的失誤終於導致了目前的爛攤子。
楊楓第一次痛切地意識到自己並不象自信的那樣精明睿智,甚至,是多麼的膚淺,只是自鳴得意地沉溺在多出的兩千年曆史文化知識,沉溺在對戰國曆史的瞭解,從未想到要去磨礪自己,拓寬自己狹隘的胸襟眼界。他簡直懷疑,自己直到此刻仍能活蹦亂跳,不能不說是上天的特殊眷顧了。同時,他也愈發清楚地意識到,楚國之行,決不能空手而歸。
黎明,楊楓踏出屋門,吩咐衛士們準備早餐啓程。一名衛士快步走入後院,欠身行禮,“師帥,元鉅子拂曉時分便已離開客棧了。留下兩封信交與守衛,言明待師帥起身後再呈與師帥。”
早有所料的楊楓打開竹簡,看了一遍,嘆了口氣道:“把袁逸和郭錚帶來。”
一會兒功夫,袁逸兩人被押了進來。楊楓示意解去他們的束縛,一擺手,“兩位,請坐!”
郭錚側過頭看了袁逸一眼,隨着袁逸坐了下來。捕捉到這一細節,楊楓淡淡地道:“元宗走了。”把案几上的兩份竹簡推了過去,“這有一份是給趙墨的,他已赦免了你們犯上之罪,讓你們另行推舉趙墨鉅子。”
兩人都是一震,袁逸拿起了竹簡,匆匆瀏覽了一遍,臉色變幻,有些如釋重負,有些意外,也有些不忍,慢慢放下竹簡,輕聲道:“楊公子,相煩你把這份竹簡帶回給趙墨行館。”
楊楓淡然道:“待會我就放了你們,你自己帶回去吧。”
袁逸正色道:“楊公子,我已經說過了,我們不會活着回邯鄲。犯上謀害鉅子,百死莫贖其罪······”
楊楓截口道:“可此事並未既成事實,而且元宗也赦免了你們。”
袁逸肅容沉聲道:“這不能掩蓋減輕我們的罪行。我們非但不凜遵鉅子之令,反而謀劃加害鉅子,且付諸於行動。墨門定法,斷不能因我二人而廢。我們不死,墨法廢馳,法之尊嚴一失,何以約束墨門弟子,其惡果尤遠甚於元鉅子執掌趙墨。”
楊楓皺眉道:“你們犯上謀害鉅子,用心爲公不爲私。傳遞元宗的行程與趙穆,已被我半途截下,如今元宗留書歸隱,亦未爲你們所害,況且他的赦令是在知曉端倪備細後下達的。墨門之法,鉅子有令,墨者毋不聽從,即使王侯嚴罰厚賞不能阻止,你們難道不遵元宗鉅子之令嗎?”
袁逸笑了,“楊公子之言,不過是掩耳盜鍾自欺欺人罷了。墨門弟子,重信義,輕生死,對任何命運都要抱英雄的態度。我們作出了這樣的事,就要承擔這樣的後果,而不是挖空心思找理由爲自己的罪行開脫。”
楊楓實在很欣賞這個年輕人,不忍見他慷慨赴死,轉向郭錚道:“郭錚,如果趙墨推選鉅子,誰最孚人望,最有可能被推選出來?”
郭錚不假思索,道:“自然是袁逸大哥。”
楊楓點頭道:“袁逸,近二十天來,嚴平殞命,元宗退位,趙墨面臨着嚴峻而冷酷的考驗,亟需一個有能力、有擔當、深孚衆望的新鉅子。我認爲,墨門弟子,不應只是有着盲目的虔誠和狂熱的舉動,更應該有一顆善於思考的頭腦。你很務實,充滿探索、進取的精神。趙墨需要你這樣的一個新鉅子。”
袁逸眼睛凝定在某一個點上,房裡一下沉悶下來,空氣有點凝固,瀰漫着悶人的壓抑感。許久,袁逸站起身來,慘然一笑道:“趙墨是需要一個有能力的鉅子,但更需要的是嚴肅綱紀,墨門需要樹立起一個嶄新的形象。只要墨門定法不馳,綱紀仍在,縱然前途佈滿荊棘,墨門依然能走出來。我,應該從墨門中完全、徹底地消失掉,越徹底越好,以警後人······”他深不可測的眼睛緊盯着楊楓,又轉向郭錚,“郭錚,你把這份竹簡送回邯鄲,把發生的一切,一點不漏地全部告訴弟兄們。記着,一點不漏。我們墨門至此和趙穆也已再無瓜葛了。然後,你再下來尋我吧。”
預感到不好的楊楓急叫道:“袁逸······”便待跳起身來,袁逸已重重一掌擊在自己的天靈蓋上,“噗”,一聲悶響,袁逸口鼻鮮血汩汩溢出,身子緩緩軟倒。
郭錚大叫一聲,撲上前去,抱着袁逸的屍身搖晃着,眼淚簌簌流下。慢慢的,放開了手,滿臉是橫下一條心的神情,用力磕了幾個頭,轉身向楊楓躬身一禮,將竹簡卷好放入懷中,頭也不回地大步走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