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儲君!”尉繚冷沉着臉,語音鏗鏘,徐徐地道,“臣稽首抖膽進言,三公主之事,實應與楊大人無涉。大梁之難,魏安釐王、龍陽君之下,魏國君臣罹難者無數,數厄陽九,非人力所能挽。楊大人倍歷艱棘重阻,衛護公主周全抵魏,職責使命已盡,實難苛責。況楊大人忠義凜凜,識時通變,相機而動,九死一生,畢竟得《魯公秘錄》一部。獨力拄艱危,亂中全師以歸。非獨無過,乃有功於社稷。臣伏乞太后、儲君重賞其功,以昭尊禮賢士平明之理,並行激勵朝野賢才,亟攬股肱楨幹之良以效用。”
一番話款款而談,咄咄逼人的尉繚態度瞬間這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誰也始料不及。羣臣你看看我,我瞧瞧你,鋸了嘴葫蘆也似,一聲兒也不出。沒有摸清形勢發展態勢前,殿中竟是一派岑寂,喁喁的竊議被風捲走般消失了。值此關鍵時刻,事涉後半生的榮辱禍福,幾乎所有人都在謹慎地觀望風色,誰也不肯輕易出言搭腔,甚至誰也不願在這時候做出梢異常的舉動而被注意。
許歷眼底寒氣突兀一閃,極快地緊頂着尉繚的話,斬釘截鐵地道:“稟太后,儲君,良君將賞善而刑淫。楊客卿以道事君,致其身,竭其力。尉繚大人方纔所言正是所謂之一言可以興邦,如其善而莫之違,不亦善乎!臣舉楊客卿領邯鄲城守,警備防衛京城要務。”
wWW▪ тt kǎn▪ Сo
韓晶扯得細細的眉尖一蹙,瓠犀微露,遊移不定的目光依次打量跪在當地的幾個人,一陣猶豫驚疑難決。限於自身的閱歷能力,久囿於深宮的她,權術只流於小智短計。雖看出了尉繚的反常近妖,卻無法當機立斷,在一剎那就做出最明智的決斷。不容多想,她探詢地急眄了鯁拙的皮相國一眼。
步步觸發的皮相國心臟倏地一抽,幾乎就要扯着嗓子高叫出一聲“臣附議”了。宦海浮沉幾十年,老頭兒也極快地把握住了整個情勢。楊楓以退爲進,一方面辯白撇清了重金、武館武士之疑,彰暴自己南行使魏功績,一方面有意以趙倩歿於大梁之亂做出請罪的高姿態。實則也根本無法以之入罪。同樣的邯鄲變亂,孝成王薨於亂軍,若以趙倩之死加罪楊楓,邯鄲羣臣又何以復加?原本由許歷進諫,輕而易舉就能將事態發展引向正軌,波瀾不驚地封賞楊楓,形成對尉繚的牽掣。不曾想又讓尉繚搶了先機,這廝一定還有後手!可許歷恰到好處楔入的進言已經在瞬間爲韓晶營造出了一個絕佳的形勢,韓晶便該當順勢立即以太后的威儀直接下詔晉封楊楓——絕不能再令舌利如刃的尉繚有開口的餘裕了!
韓晶微一猶疑間,尉繚卻已又陰又冷地一笑,接了許歷的話,道:“太后,許國尉言之有理,然猶不足以酬楊大人之功。臣適才頗多質疑,唯對事,非對人。太后、儲君早有詔旨告示,生致逆首趙穆者,晉侯爵,食邑千戶。楊大人年輕新進,驟得大用,左右小人得無不平嫉意乎?疑竇今不釋於衆,則日後僭言必因之而起,君臣魚水之德堪虞。故臣開誠佈公,不敢糊塗因循。臣最深感佩楊大人者,乃雅夫人留居大梁險地一事。雅夫人身份貴重,而楊大人因身懷《魯公秘錄》,爲國家功業計,決然棄之以歸,不負先王寄託,非大胸襟大氣度者不能爲,臣自度遠不及也。而況其才仿若吳起之儔,值此新君嗣統,主少國疑,人心未附之際,可堪親近大用,區區一介邯鄲城守何足論。”
皮相國木訥的老臉現出了一絲痛苦的神色,白眉簌簌亂抖,老眼中一派蕭肅,晚了!完了!
左右小人?你尉繚纔是最大的小人!句句是誅心之語。說是釋疑,卻又在挑疑,擺明了再着力推了一把,將楊楓徹底推到心懷不忿的邯鄲平叛諸軍將的對立面。吳起之儔?吳起是什麼人?有名的有才無德,心心以個人功名爲念的忍人。趙雅身份貴重,楊楓爲求個人功業敢棄於險地而不顧,話說到了這份上,就只差沒有明白指斥他“忘本無德”了。至於“新君嗣統,主少國疑,人心未附之際,可堪親近大用”云云,更是露骨之極,在這般微妙的時刻,又有哪個人君敢重用親近沒品行若是之人。
果然,韓晶猛地一怔,臉色微變,豐滿的嘴脣抿得緊緊的,陡然嚴肅的眼裡閃現出一絲異色。
尉繚笑笑,眼睛裡流露出一線冷酷,莊然拱手道:“太后,儲君,楊大人迭立奇功,議功優敘,非重賞不足示君恩優渥,激勵豪傑向上之心,亦不足以昭平邯鄲衆將士之心。臣啓奏,擬晉楊楓高闕侯,食邑三千戶!”
殿上一片譁然,衆人目瞪口呆。
皮相國心膽俱寒,幹皺的老臉“唰”地變得煞白,禁不住嗆咳出聲,一股怒氣直貫向頭頂,臉色轉瞬又漲得通紅,抑不住身子的顫抖,抖抖索索便要邁步出列,衣襟卻被牢牢地拽住了。
他回首一看,一臉冷嘲的李左師掩在衣袖裡的手正緊緊拽着他的官袍,極輕極輕彷彿沉吟自語着道:“不足以昭平邯鄲衆將士之心······”
皮相國枯瘦的身軀一戰,頹然頓住了腳,腰脊更傴深了些,龍鍾老態愈發明顯。
又驚異又意外的韓晶攢着眉,狠剜了垂首稟奏的尉繚一眼,沉靜的目光掃了眼無法剋制詫異、驚愕、興奮的殿中羣臣,低細地喃喃道:“高闕侯?······三千戶食邑?······”
她心裡完全沒有高闕這個地名概念,更多的倒是對尉繚莫名大方提出的三千戶食邑的憤然。他竟然敢堂而皇之慷國家之慨,將賞格提升了三倍,卻把責任塞在她的手裡,拒絕不允,那麼楊楓的怨恨便將轉嫁到她和儲君頭上;允了,人情卻是那陰惻惻的傢伙的。
韓晶尖銳的目光盯在了皮相國慘白頹喪的老臉上,拿定了主意,辭色緩和地道:“準卿所奏。楊卿勳勤實出諸將之右,此外着再加賞楊卿食邑一千戶。”
一句話出口,她發現皮相國一臉無奈的絕望,許歷苦笑着低下了頭。而受爵封重賞的楊楓,卻一下猛擡起了頭,臉上神色極爲奇異,交織着憤怒、痛苦、陰鬱、尷尬,竟是連恩都忘了謝。
她知道,有什麼不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