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晶心裡“咯噔”一下,臉色陰鬱,眉梢現出了灼色,頻頻拿眼睃幾位位高權重的重臣。
她可非少不更事、只知嬉戲遊鬧的趙偃能比,朝堂上殺人不見血的刀光劍影她知之甚稔。這次叛亂敉平後的首度朝會會出現針對真空權力場的角逐已在她的料中,在平叛中獨攬軍政大權的尉繚定將力固到手的權勢也不出意料。可以說,她甚至希望尉繚更貪殘更囂張更跋扈些,遲發不如早發,只要引發朝臣們的疑忌公憤,她就可以借勢削奪根基仍淺的尉繚的大部分權柄,收回大權。
目前,樂乘、鄒興貴與叛,趙方殉難,邯鄲竟沒有一個軍方的有力者。舒祺統帶黑衣,與軍旅不相屬統,朝中爲制衡安全計,這兩個系統歷來涇渭分明。顏聚一介粗率莽夫,早被尉繚攥得牢牢的。可以稍分尉繚權勢的,唯有出身代郡的楊楓——不乏權謀的他本身有軍功,背後又有廉頗、李牧,足可遏制尉繚。她有意以不作爲爲尉繚鋪設了一個爭功的起點,但事情的發展完全失控。尉繚縱橫捭闔,舌辯滔滔,牽引帶動了滿朝臣工。皮相國衰邁虛孱,說一句長話都得緩上兩口氣,屢屢在關鍵時候被奸刁的尉繚搶斷話頭,倒反象在爲他接腔,搖旗吶喊。而許歷、李左師竟沉住了氣不言不動,聽憑尉繚一手遮天。
面對一籌莫展的局面,韓晶的心裡既懊喪又着實憤怒。她根本不信楊楓是趙穆黨羽這種無稽之談,但尉繚就做得又狠又絕,挖空心思地將楊楓靠向逆黨,偏沒有朝臣肯出面爲之辯白,楊楓居然也沒有砌詞自辯。那麼接下去那個心懷叵測之徒會怎麼做?奏請徹查楊楓?以疑而暫緩封賞?······無論怎樣,都將無法利用楊楓牽制尉繚了。不過,看來楊楓的權謀手腕似乎遠遜於尉繚,當真啓用,只怕也難起什麼作用。
彷彿正專注地聽着朝臣們連篇累牘地歌功頌德,表貞效忠,韓晶眼角的肌肉微微抽搐着,無數念頭飛轉,急遽地思忖盤算未定。
朝臣們那聽了令人臉紅的諂諛媚詞說得已經再翻不出什麼新意了,聲音漸漸低歇了下去。
楊楓眼簾略略低垂,莊容道:“太后,儲君!楊楓奉詔使魏,非獨爲送婚,另領有先王密詔。黃金七千鎰、武士二十人,皆有所爲。唯此事不宜宣之於衆,臣望於朝會後造膝密陳太后、儲君。”
羣臣錯愕地面面相覷,殿堂裡突兀沉寂下來,活躍的氣氛又凝聚了。
當日趙倩遠嫁,草率粗疏得完全不合禮制。不但魏國未遣派重臣迎親,便是趙國自身的儀禮方面也是草草塞責,大有缺憾。甚至趙倩座駕的馬車,連四騎蹻蹻同色的牡馬都沒湊齊,更遑論鑣鑣朱幩、翟茀之類的華美盛飾。其時許多朝臣還引章據典地上書孝成王,認爲於禮不合,有辱國體。卻被孝成王一句秦新君立,恐有東進意,須借聯姻事宜穩固三晉聯盟堵了回去。對這件事好些人至今還耿耿於懷,卻聽聞其中尚有不足爲外人道的隱秘,一個個不禁好奇心大盛。
尉繚臉色一沉,雙眼眯了起來,兩道冷光涵義莫測,陰沉沉地道:“趙穆叛亂,君父遭變,朝綱紐解,亂臣接跡,羞留史冊,甚可嗟傷。楊大人,猶有甚於此乎?······而況,此間悉貞良死節之臣,何事不可言?”
這話說得在理,國君被弒的慘劇都發生了,還有什麼對國家而言會是比此更難堪的醜事?
楊楓微一躊躇,自懷中取出一卷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布帛,雙手高舉過頂,沉聲道:“當日先王命臣出使,名爲送婚,實爲信陵君手中之《魯公秘錄》。《魯公秘錄》傳爲昔日巧匠公輸班遺下手澤,載有諸般攻防守備機械器具,甲具器械冶煉技法,效能遠邁當今列國所使用者,得之可大助長軍力······臣奉密詔之際,其時在場者尚有雅夫人,郭縱先生,皆可爲臣佐證。”
尉繚眼裡詭譎的流光閃爍,打量着那捲布帛,淺淺一笑,道:“楊大人想必不辱使命了?”
楊楓似乎苦笑了一下,道:“臣居大梁,時與信陵君府中親信門客交遊,重金打點,言語挑之,終得潛入信陵君密室。奈何魏無忌謹慎機詐,將《秘錄》截斷分藏,臣僅得其一,大抵不過全卷三成。其後大梁變亂,信陵君府邸警備森嚴,臣再無能得入,亦恐久居生變,未敢久留。臣力所能及者僅此而已。靡費重金,武館人手摺損五人,使命猶未能竟全功,臣之罪不可綰。幸生致趙穆,或可稍贖罪愆於萬一,望太后、儲君裁處。”
韓晶沉吟着看看皮相國、許歷,斟酌着詞句。
尉繚仿若想起什麼,不經意地問道:“楊大人,雅夫人何時能抵達邯鄲呢?”
衆人發現,楊楓臉色很明顯地變了,默默無語片刻,垂首道:“自抵大梁,臣居館驛,雅夫人入信陵君府邸······臣打點欲返趙時,嘗詣信陵君府促駕。雅夫人遣侍女告知,因魏境不靖,使臣自行先歸······”聲音低了下去,心裡卻暗自冷笑,反正孝成王一死,韓晶當政,和韓晶結怨甚深的趙雅決計不敢回趙。某種意義上,這也就是由着自己信口開河而死無對證之事。
“趙雅!”韓晶面色一冷,柳眉挑起,目光閃閃,猛地挺直了身軀。轉而思及不妥,擠出了一抹笑容,道:“哦!楊卿請起。”
出於某種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理,楊楓微擡起頭,輕咳了一聲道:“稟太后,臣尚有罪。大梁變生,亂軍破王城,魏安釐王薨······三公主,或歿於亂中。”
大殿一靜。
韓晶心中倒不很以爲意,趙倩“歿於亂中”,還不如趙雅留居大梁未返,失去能肆意擺佈這個宿敵的機會對她的震動來得大。她緊張而示意地又睃了一眼淡定的許歷,含混地長長“哦”了一聲。
“太后!”許歷一臉沉痛地出列,審慎地選擇着用詞。
尉繚狠狠盯了楊楓一眼,搶行一步,出班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