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漸漸下落,緩緩踱到了遠山背後,只在天際錯雜地暈染了淡淡一層霞嵐,一彎眉月,卻早盈盈地抹上了樹梢。晚風拂過枝頭,交織成一片悠長的颯颯清音。寥遠的天空,開始蒼茫起來了。庭院深深,一片連綿如多聲部復調樂章的樓屋複道、堂閣廂廊,在暮色中慢慢深黯下去,融入朦朧的夜幕,餘下高高低低錯落着、優雅精緻的一線輪廓剪影。
楚都壽春城中的春申君府邸,雖然明面上尚不敢過分逾越禮制等級,可非但宏達的規模堪與宮城相埒,恢弘崇麗甚至更在王宮之上。近些日子來,這一大片鱗次櫛比豪門大宅的深處象一張繃緊的弓,隱隱滲出一股肅烈、緊張的殺氣,外相卻是一團喜氣洋洋。春申君黃歇喜事不斷,先後與景家、屈家結爲姻親。一段時間來,春申君府前車馬如流,各路公卿將領或是他們的內眷,在府邸進進出出,絡繹不絕,往來勤了許多。敬賀的各色禮品、府中購置的諸般應用物事,堆積如山。楚考烈王也遣內侍道賀,並益封黃歇食邑兩千戶,進黃歇長子黃英爲上卿,七子黃戰爲上將軍,表現出異乎尋常的榮寵。不知不覺間,黃歇爲首的黃氏一門在楚的聲望勢力烈火烹油般,再度劇增至一個新的高度。
在春申君府的後園,一個不起眼的幽邈折角,斑駁的樹影交掩處,矗立着一幢二層四阿屋面的精美小樓。朱漆筒瓦,雕欄畫柱,門楣柱壁,丹砂配以石綠爲飾,點以銀黃,爍以琅玕,繪雲氣仙靈、錦繡綺紋,文彩斑斕。這就是黃歇日常與心腹手下會商機密要務的所在。君上一旦進入樓中,小樓方圓五十步內就成了禁區。除了往來不絕,戒備森嚴的巡哨武士,披拂的花叢樹影下,假山石暗處,廊柱陰影裡,處處都隱有高手劍士。凡無徵召而踏足進入禁區的,遑論身份,無論有意無意,等候他們的,只有刀下斷首的厄運。
這個初秋靜謐之夜,志得意滿的黃歇在此召集了他在壽春重要、近切的心腹下僚、家臣、門客。
小樓的警備異乎尋常的森嚴。外廊前廈,站滿了執戈武士,憧憧的黑影映在窗上。隨處可見守望的家將、邏查的武士,鋥亮的刀劍在淡渺的月光下射着點點微光。深夜裡,更加重了恐怖緊張的氛圍。
三五成羣的人影穿過曲檻長廊,向小樓行去,其中,不乏朝中的顯赫人物。大多數人只默默走着,有的耳語般地低聲細語着。黯淡的光線下,隱隱可以看出,許多人臉上是一副躊躇滿志的倨傲模樣,而有些人的眉宇間卻翳着惶惑而焦灼的陰霾。
朱英雜在人叢中,獨自一人慢慢走着,想着,精神有些恍惚,心情沉悶悶的,往昔英敏靈動的頭腦象膠住了,混沌成一片。近日府邸內外的情形盡在眼中,他冷眼旁觀,胸中早已瞭然,知那意料中事,果真來臨了。而一切的進展,實在難以令人樂觀得起來,彷彿無形中正有一張看不見的大網,悄悄地罩下。
忽然,一陣響亮張狂的笑聲自身後傳來,擊破了園中的靜寂。朱英皺了皺眉,快走兩步,讓往一邊。前方的一羣門客也紛紛往兩側閃避。
七八個人捧月似地簇擁着兩條錦衣華服大漢,步履雜踏,毫無顧忌地笑嚷着,一陣風似地從朱英身畔捲過,往小樓而去。
“哈!七弟真是深謀遠慮,大有父親當年之英風!愚兄願爲七弟副貳,前驅效命。”是老五黃霸張揚的聲音。
“五哥,好兄弟!父親二十年輔國持政,叱吒風雲,咱兄弟總不能弱了老人家的名頭,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嘛!”老七黃戰含有暴戾的嗓音更是不可一世。
朱英的眉峰擰得更緊,厭惡地瞥了那些背影一眼。
走在最後的一條精壯漢子突然扭過頭,銳利如劍的明澈目光看向朱英。兩人的眼光一觸,朱英心下驀的一驚。那人淡淡一笑,氣度從容地回頭追上了黃戰、黃霸。
鬥蘇!是那個一直隱於鍾離的斗子文苗裔,黃戰新近結識,須臾不得離的鬥蘇。
朱英腳下微微一滯,無端地感到心裡的戰慄悸動。隨即,耳畔響起的一把柔和好聽的聲音又擾亂了他的思緒,“哦,朱先生,可有着些日子沒見了。”
心神不定的朱英悚然一震,回過身,下意識地應道:“啊!······李園!”
風神俊朗的李園一襲青袍,長身玉立,略低下頭,丹鳳眼略微眯着,一抹生動的笑意沖淡了隱含其中的銳利嚴峻,一拱手,微笑道:“朱先生當世智者,在下駑鈍,常欲依傍几席,少希指教,以期終身得惠。尚望先生不要見棄,令在下抱不相知之愧!”
朱英勉強一笑,遜謝幾句,相謙着一同走進小樓。
帷幕低垂的廳堂裡燈火輝煌,大腹便便的黃歇高據主座,左右各分設兩排几席,坐滿了人。
向黃歇見禮後,兩人各自入座。朱英緊攢着眉頭,沉吟着打量僅有微風般竊竊私議聲的大廳,近些天發生的一切連貫地串在了一起,慢慢的,一股冷氣從胸臆間涌了上來,向全身擴散。他的臉色倏地一變,闔上雙目,掩飾悶鬱怔忡的真正心情。
瞑想了一會,冷冷地咬了咬牙,朱英平靜地睜開眼睛,英睿的目光順次深深地盯着李園、鬥蘇、景宣、屈舒陽幾個人。
“父親,大王繼位,即封父親爲相,賜淮北地十二縣爲父親封邑。後十五年,父親以淮北地近齊國邊境,宜置爲郡上奏大王,並獻淮北之地。大王乃改封江東爲父親的封邑。時至今日,父親着力經營吳地,盡攬人心。而淮北十二縣,父親遺澤深遠,其民多承父親之惠,守將淖武出於父親門下。父親掩有淮北、江東兩地,而今朝野頗有動盪之勢,父親乘時而起,南面稱孤而有楚國,正其時也。若時勢變異,受制於人,反爲不美。”長公子黃英一臉嚴肅地開了口,眉宇間溢出貪婪的得意之色。
黃戰倏然虎彪彪地直挺起身,攥緊拳頭揮舞着,自負不凡地叫道:“父親有意,孩兒願爲前驅,爲父親直入宮城,斬熊完首級獻於父親面前。”
聽着黃氏兄弟的豪言,朱英雙手籠在袖中,冷悽悽地一笑。烏雲蓋頂的可怕危機下,黃家這幾位公子爺居然還不知死活地做着這白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