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圭張了張嘴,心裡掠過一片無可奈何的嚴重挫折感。向前傾傾身子,他的手肘壓在那捲帛書上,眯着細眼冷沉沉地注視着神氣完足、侃侃而談的楊楓,心裡猶疑着有些發怵,不安。
世人都妒嫉欣羨白大老闆極好的運道,生意遍及各國,牽涉門類廣,買賣做得大,做得漂亮,幾乎是做哪一行都能獲巨利,當然,這也是他故作拙蠢市儈之態,刻意造就出的一種情勢。而事實上,他能多年屹立商界不倒,富埒王公,除卻擁有一個蛛網般的訊息網,能準確掌握各地的行情信息外,最使他驕傲自信的,是他的眼光。
一向,他都暗暗自詡有識人巨眼,對凡與他打交道的人,他會習慣性地先摸一摸對方的底,對於有可能深入交往,對未來的生意有大臂助便利的,或者生意場上的夥伴、對手,他還會發動人手,對對方儘量做一番徹底調查,着重瞭解對方的脾氣秉性,興趣愛好。白老闆做生意談買賣從來都是在對手不起眼的弱點小節處着手,不動聲色地掌控住局面,令自以爲得計的對手往往不知不覺地落入彀中,讓“顢頇愚拙”的白大老闆牽着鼻子走——陷餅,可絕不是單憑着運氣就從天上掉得下來的。
但現在,老辣的白圭心裡卻落下了一陣焦慮,嘴角也不由得繃緊了。各國目前的政局情勢變化他並不陌生,他的手裡甚至還掌握着一些最新的情報,然而他卻首次在生意場上的談判中泛起了無力感。
雷打不動地板着胖臉,他又認真掂量了一下面前的這個年輕人,這個與他心理定位反差極大的年輕人,這個在談判中步步緊逼寸步不讓,赤裸裸毫不掩飾地表現出對金錢的極端渴欲,錙銖必較的年輕人——來者不善!憑藉多年長袖善舞,周旋於商場的經驗,他暗暗懾於對方敏銳精明的頭腦,強硬靈敏的手腕,大膽得近乎瘋狂的思路計劃,一顆心卻愈發活泛熱絡,有一種麻癢癢渴念的焦灼。這份強烈攫取的念望刺激,他已經多少年未曾萌發過了。但是,對方劈頭表現出的全局在握的優越感終究緊迫着,在他心底翳下難堪的陰霾,眼前任由對方主導而無還手之力的被動局面也是他深心中所不願意的。
下意識的,白圭的手肘微用點力壓了壓。邯鄲的撲朔不可知的未來,搖撼着他的心極厲害,無數的念頭在飛轉。說實話,基於邯鄲現實的局勢,他對於楊楓的前景並不很樂觀——如果這一步行差踏錯,就將犯下一個可怕的錯誤,不止是一個煞費苦心的計劃、投入的上萬金的費用、傾注的無盡人手精力將化爲泡影,還將徹底開罪鉅鹿侯趙穆。說到底,他也只是一介大商賈,沒有抗禮王侯的資本。趙穆在趙國位高權重,影響所及,足以輕輕斷送了他趙國一線的生意。但這筆買賣的前景實在太具誘惑性了,“用擅長、希望的任何手段去擺佈那些未開化的蠻子,榨取最高額的利潤”,簡直就講到了他的心底。與那一筆筆想像得到、結結實實的鉅額利潤相較,趙國一線的生意真是輕如鴻毛了。
何去何從?白圭滴溜溜直轉的眼中飛閃過一道亮茫。
嘴角向下一彎,白圭狠狠挫了挫牙,幽深的眼睛深深盯了楊楓一眼,臉膛泛紅。心下一橫,瞬間已打定了主意。這不正是另一種類型的“人棄我取。人取我與”嗎!雪中送炭遠甚於錦上添花,這個關鍵時候,以強大的財力後盾爲楊楓提供一個施展宏圖的新天地,同時也能爲自己贏下一個千載難逢的發展良機,縱然此次有了什麼閃失,以楊楓表現出的頭腦手段,日後絕不愁沒有飛黃騰達的機會,合作的機會還怕少嗎?
剎那間盤算妥當,白圭的眉宇慢慢舒展開來,浮上一層得意之色。
心思一定,對着自己一笑,他開始收束思緒,進一步籌算合作中如何方能保障攫取的最大利益。
合作,雙方的地位應當是對等的,庶幾不能毫無保障地被對方挾制,玩弄於股掌之間。白大老闆一世精明,絕不能容忍到頭來商路開通,一切既上正軌,對方上屋抽梯,反將自己踢開一邊。
捺下胸臆間澎湃的急切心情,鼻子裡噴出了一聲笑,白圭艱難地探過龐大的身軀,把那捲布帛放到楊楓的桌案上。笑得一臉肥肉亂顫,語氣異常的親近,洋溢着抑不住的興奮,“楊大人,雖則這兩日間滂沱大雨不斷,我卻也不好再多留大人了。明日一早,我即爲大人備下一乘馬車,恭送大人迴歸邯鄲。十日之內,白某定將籌措三千金,遣人送至大人府上。如若大人用度不足,在下尚可再挪措一二。白某也將就此迴轉,着手準備與大人聯手打通北方商路的諸般事宜。”
輕舒了口氣,白圭滿意地撫着大肚子,忽然又欠過身子,脣角綻開一抹黠意的淺笑,一本正經地道:“楊大人,聽說自李牧將軍軫滅林胡、襜襤部後,召流民屯墾以戍邊。楊大人爲代郡守後,想必對此也不會有所變易。闢地屯墾,自需各類器具,若農工之銚、鐮、鎒等物,木工、女工之斧、鑽、鑿、刀、錐等器。呵呵,爲了商隊的安全計,當然,也是爲了我們的利益,可以合理規避趙境內一些關市之徵······嗯,楊大人,在下願與大人訂立一份協議,由在下組商隊專力爲代郡運送提供各種器物。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楊楓心頭一跳,果然老奸巨猾,不是易與之輩,面上卻不動聲色,微笑着掩飾下內心的驚疑,靜靜看着白圭,等待他真實意圖的下文。
白圭謙下地一笑,“至於協議內容,不妨在你我各執自知的附議中訂得細些,象在下由胡地販馬以歸代郡,自各國販運鐵、三一之分銅錫、四一之分銅錫、幹、角、筋等至於代郡······”
楊楓心裡“當”的一震,沒想到這死胖子竟然瘋狂到這種地步,做下了一個套子,把雙方都套死了。堂而皇之寫進附議裡的一大票盡是戰略物資,兩種合金比的銅錫乃是鍛鑄戈戟、大刃的配比,幹、角、筋等是制良弓的材料。這麼份所謂的協議一訂,旁的作用沒有,雙方倒真成了拴在一根繩上的兩隻蚱蜢,跑不了你,也逃不了我。一經揭發,他就是私蓄鍛造大批軍械,有不臣之心,抄家滅族的罪名;而白胖子自然也再無法立足周旋於各國,勢必悽惶如喪家之犬地不知得遁往何方了。
兩個人定定互相對視着。片刻,笑得燦爛嫵媚的白圭又催促地道:“未知楊大人意下如何?”
楊楓尖銳地看了白圭一眼,緩緩地將布帛納入袖中,眉梢一挑,豁然大笑道:“成交!”
白圭一拍桌案,揚聲大笑,舉起金觚一亮,正色道:“楊大人,請!”
“白老闆,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