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楓的眼裡閃着不可測的冷光,靜靜地看着范增。
范增波瀾不驚,目光低垂下來,無目的地轉動着案几上的青銅酒爵,沉默了一會,聲音裡帶着一種淡漠,輕描淡寫地道:“苟能解救之,公子將置其何地?彼復何以自處?”
楊楓的目光一顫,瞬間掠過一抹莫可名狀的陰鬱。這話很冷靜,冷峻得近乎尖銳,卻直擊問題的核心。趙倩不同於趙雅,趙雅美姿容,擅風情,一對桃花眼勾魂懾魄,任意玩弄天下男人,天生就有讓男人死心塌地拜倒在石榴裙下的本錢,因之她率性所爲,可以無往而不利;趙倩也不同於紀嫣然,紀嫣然才名冠絕當世,自覺不自覺地就把自己置於與男人對等的地位,才識風華令人不敢褻du,又有着一幫忠心耿耿的家將護衛,人不敢輕,也不敢欺。趙倩,是柔弱的,沒有任何的能力足以自立於這亂世,她充其量也只能是紉如絲的蒲葦,需要可以卒千年而無轉移的磐石。然而,誰又是她的磐石呢?
楊楓的眉心糾結成了一個“川”字,嘴角一戰,從齒縫中緩緩擠出兩個字:“行之!”
范增微微一笑,舉爵就口,卻因楊楓接下去淡然的話語,青銅爵凝定在了脣邊,“使展浪領十名鋒鏑騎衛士,協同衛護,相機而動。”
“不可!公子,展浪追隨公子時日最久,值此危局,安可付於無謂險境之閒差。”范增急急把酒爵放下道。
楊楓彷彿苦笑了一笑,聲音有些沉重無奈,“人生多無奈決絕,是無法回頭的。有時候,能做的,就做一點吧。畢竟,到了大梁亂勢已成之時,無論對於信陵君,還是龍陽君而言,趙倩都已再無價值了······斥侯皆在先生手中,先生,度勢決斷吧。”
“公子······”范增的眉間出現了深刻的皺紋,搖了搖頭。
楊楓嘆了口氣,伸出筷子,挑了一筷青菜,慢慢咀嚼着,聲音低沉地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不過是做一點庶幾可以心中無愧的事罷了。惻隱之心,仁之端也,就這麼辦了。至於趙倩的歸宿,也只能是各盡人事,但憑天命。”擡手止住明顯露出不以爲然神色的范增,眼裡爆出一點鏗鏘的亮光,“臨機決斷應變,我或稍可自矜。而先生明於揆測大局,善審時度勢,料敵機先,此我所不能及。如此次逆料田單舉措,便是我未曾思及的。不過,既已有見於此,爲什麼只想着要如何避免呢?”
把筷子重重拍在案上,楊楓深不可測的眼睛極亮極冷,閃着鋒利的寒光。剎那間,他的身上涌發出一種可怕的、咄咄逼人的力量,駭人的殺機騰涌,冷酷犀利,幾乎是一字一頓地道:“我等着他們。斬草除根,一鼓盪盡囂魏牟餘孽。在此之前,趙雅、趙倩不動。”
范增濃眉一軒,無奈和不以爲然立刻消失了,有些驚訝地重新打量了楊楓一眼,忽然生髮出不敢逼視的感覺,又搖了搖頭,其中的含意和適才卻大不一樣了。
楊楓微笑道:“見過蓋聶了?”
范增從身邊取過一長卷布囊,雙手捧給楊楓,沉靜地道:“公子,完璧歸趙。”
楊楓接過“長風”,放在身邊,眼中孕出幾分笑意,道:“如何?”
范增舉爵一飲而盡,點頭道:“公子好眼力!”
楊楓提壺爲范增注滿酒,揉了揉臉頰上還隱隱做疼的瘀青,笑笑道:“蓋聶,乃聶政、豫讓之屬。此等人物,決不輕身許人,而然諾一吐,則言必行,行必果,可信賴之。鬥蘇返楚,先生身畔乏人襄助,幸得此子,可爲魚腸,可爲巨闕,先生慎用其鋒。”
兩人笑着對飲了一爵。
范增收懾心神,臉色一整,提出了另一個問題道:“據公子言,符毒居然出現在了大梁,來意難測,很透着蹊蹺······公子或許不知,符毒在楚國地位極其尊崇、超然,考烈王以師禮尊之,恩寵極隆。他雖非官身,然遠勝於一般臣僚。便是宮中近衛,亦多有墨門弟子出身。據說黃歇權傾朝野,子弟橫暴,甚至無禮於公卿,卻從不敢對符毒稍有失禮。此人突兀赴魏,究竟懷有何種目的?軍國大事,不會由他出面,而無關大局之事,又不可能勞動他的大駕······”他的聲音漸低,陷入了自己專心的思索中。
“他是否是黃歇一系的人?”楊楓皺了皺眉,單刀直入地問道。
范增苦笑道:“公子,我在楚國之時,僻居山野,這等朝堂隱秘之事如何能知曉。”眼睛凝視着空空的酒爵,遲緩地道,“楚國諸公子多無權柄,鬥、項、屈等勳貴舊家式微,符毒是楚王或是黃歇的人並不着緊,問題是以他特殊的身份,無論是哪一面的人,都找不到出現在魏國的理由。”
楊楓沉吟着點了點頭道:“墨門弟子裝束與衆不同,一見即識。符毒能受邀進入雅湖小築,足見他絲毫未隱匿行蹤,不象是爲龍陽君援引而來······”忽然懶懶一笑,眯起了眼睛,“雖說符毒至魏,可能帶來某些變數,但該傷腦筋不應該是我們。凡事算無遺策是不可能的,我們只需靜觀其變······說到底,我們的根在趙國。你還需着緊與尉繚的聯絡,只要趙穆對尉繚動手,無論拉攏或是算計,邯鄲就要亂了。”
又商談了一會,楊楓站起身道:“天色已晚,我先回去了。若先生所料不差,便在這幾日間,田單即會向館驛下手,我得預做防範,俾可剪其羽翼,斷其妄念!”
范增也站起身,叮囑道:“公子小心,這一兩日進宮覲見安釐王后,斷不可輕易再涉足禁宮,並約束屬下,以免爲有心人所乘。”
楊楓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輕地道:“我理會得,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