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纔過來的時候看到張璁了。”剛打發走張璁,楊廷和就看到楊一清邊說話,邊朝值房裡走。
“楊相,是我叫他過來的。”楊廷和指了指椅子:“坐吧。”
“這等刁滑小人,找他過來做什麼?”楊一清很不高興。
楊廷和淡淡道:“就問問河工案的情形。”
楊一清更是惱火,不覺得道:“首輔,要問河工案,你直接諮詢我就是了。楊一清成天呆在內閣,還怕找不着人?”
楊廷和知道楊一清楚性格剛直,有一說一,這固然是讀書人應該有的優良品質,可有的時候未免得罪人。還好他同楊一清乃是同事三朝的同僚,最他也是知根知底,卻不放在心上。
楊首輔今天找張璁過來,確實有自己的用意,不過,這個意思卻不便同楊一清說分明。
楊廷和卻沒正面解釋,只道:“陛下讓張璁出任御使一職,我找他過來,除了瞭解河工案外,還想同他說說監察院的事。”
楊一清沉着一張臉恨聲道:“這種小人,若是放在當年,我楊一清總制三邊的時候,早就以軍法砍了。如此卑劣之人居然去當言官,真是滑天下之稽。他本就是瘋狗一條,真當了御使,還不張嘴亂咬?此事斷斷不可。依楊一清看來,還是早點將河工案審結了,把他打發回南京去纔好。當年,首輔大人將張璁、霍韜之類的小人一一打發,朝庭風氣爲之一振,當年你下得了這樣決心,怎麼現在卻手軟了。如此一來,豈不讓朝野正直君子齒冷?”
楊一清的態度很不好,也只有他有這個資歷和威望在首輔的面前發火。
楊廷和也不生氣,只道:“應寧此言差矣。”
楊一清也不坐下,就那麼站在楊廷和麪前:“我什麼地方說錯了,還請教?”
楊廷和耐心地解釋:“的確,正如應寧所說,督察院的言官們都應該是品德高潔之士,如此纔有資格風聞言事,如此才能做朝廷耳目,如此才能正風紀揚正氣。可是你不要忘了,言官最重要的一點是必須獨立,張璁如今是人人喊打,也沒有人同他親近。可是,這不是一個最合格的言官嗎,無朋無黨,特立獨行。”
楊一清冷笑:“他是無朋無黨,可首輔大人,孫詢說過,君子有黨,小人無朋,一個人做人做到沒有一個朋友的地步,這張璁做人做到這個地步,難道還不說明問題嗎?”
“一個沒有任何朋友的孤家寡人,不正是合格的言官嗎?再說,這可是陛下的意思。”
“這是亂命。”楊一清很不以爲然:“陛下自登基以來,向這樣的亂命不知多少,我們做宰輔的,不能坐視不理。這個張璁,必須回南京去。”
“就算要讓他回南京去,也得等河工案審結完畢啊。”楊廷和知道自己無法說服楊一清,不覺嘆起氣來,臉上的皺紋越發深刻起來。
“好,有首輔大人這句話就足夠了。”楊一清這才坐到椅子上,大聲道:“要審結河工案還不容易,只須……”
“只須什麼?”楊廷和皺紋更深,眼睛卻犀利地看着楊一清。
楊一清沒察覺出楊首輔的異樣,大聲道:“很簡單,王恕貪墨河工銀子,數額巨大,同睢寧大水關係極大,可叛斬立決;漕幫風火龍師徒,乃是炸開睢寧河堤的兇手,斬立決。”他這一聲“斬立決”說得殺氣騰騰,畢竟是曾經的三邊總制,帶過山陝邊軍的,說起殺人來毫不遲疑。
楊廷和“哦”了一聲:“接着呢?”
“接着,那些受賄的官員也不能放過,此等蛀蟲,必須受到國法的嚴懲處。我準備依照帳薄一一緝拿歸案,依照受賄數目多少該罷免的罷免,該收監的收監。”
楊廷和連連搖頭:“不妥。”
楊一清見楊廷和不答應,聲音大起來:“這些貪腐的官員已經觸犯了國法,自然有大明律制他們。難道首輔大人還有其他意見?”
“哎。”楊廷和又嘆息一聲,耐心地說:“應寧,治國可不是治軍,一味用雷霆手段可不成啊”
楊一清怒道:“首輔說什麼,難道還放過這些貪官污吏不成?”
楊首輔伸手朝下面壓了壓,示意楊一清冷靜,卻說起其他的話來:“我朝官員的俸祿啊……自古百官俸祿之薄,未有如此者。像你我這樣的閣臣,一個月也只八十七石吧。”
楊一清不明白首輔爲什麼會說起這些,心中奇怪,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的確是比較微薄,大人請說。”
楊廷和接着道:“八十七石乃是實物,可官員們維持一家生計,處處都要用銀子,全發白米可不成。家中奴僕的月份,手下官吏的薪俸,哪一樣哪一種不是一筆浩大開支。可我大明朝四海昇平,國家富庶。這物價嘛,就低得不成樣子。等領到祿米,換成現銀,中間卻要損失一大筆。實際上,我朝官員都窮得緊啊。若不給官員們吃飽,他們如何給國家出力?”
吞了一口唾沫,楊廷和的喉結艱難的滾動着:“像王恕這件案子吧,牽涉進這麼多官員。其實,很多官員的日子過得本就清苦,每年的冰敬和炭火佔其收入的絕大部分。這也是官場中約定俗成的規矩,只要不徇私枉法,朝廷也是睜一眼閉一眼。若將這條路也關閉了,這朝廷也維持不下去。這件案子中不少涉案官員,其實還算清廉,爲政也頗有建樹。若不分青紅皁白,一網打盡,未免鹵莽。”
楊一清大怒,騰一聲站起來:“首輔的意思是放過他們,我們科舉入仕,乃是爲君爲國爲民效力,可不是爲升官發財來的。首輔此話,楊一清不敢苟同。”
楊廷和苦笑:“一網打盡……哎,應寧,你不當家,不知道柴米貴。我是老了,不成了,也幹不了多久。實際上,我們內閣的三個老人也都累了,是時候下來了。陛下已命翟鑾以禮部左侍郎入內閣做事,未來還有提拔幾個新人。我是要走的人了,這個家當還得全盤交給你啊。應寧你想過沒有,河工案一下子抓了一百多官員,再深究下去,也不知道要牽連多少。如此一來,六部爲之一空,朝廷還如何運轉?我們老家有一句老話,一個好漢三個幫。還有句是,宰相肚裡能撐船。有的事情,不能太認真的。”
不管是截留賦稅,還是收受地方官員的孝敬,都是官場一個約定俗成的規矩,一百多年來,大家都是這麼過去的。如今,楊一清卻要打破這個陳規,他還如何做這個首輔。楊廷和又如何能將這個膽子放心地交到他手裡?
楊首輔只覺得心中一陣無力:“應寧,你把百官都得罪遍了,將來朝廷有事,誰還肯出力。我們做閣員的說到底子不過是一個裱糊匠,哪裡有漏洞,就補哪裡,又何必要分個黑白善惡呢?”
“謬論”楊一清一聲冷笑。
“應寧。”楊廷和還在苦苦相勸。
“這是謬論”楊一清氣得嗓子發乾,也顧不得那許多,端起剛纔張璁喝過的那杯茶,只喝了一口,就噗嗤一聲吐了出去。怒叫道:“來人,這什麼茶,都臭了,換一杯過來”
“是。”一個小吏慌忙端了一杯茶送過來。
楊廷和一揮手,道:“我和楊相有話要說,任何人都不許進來。”
等那個小吏出去,楊一清喝了一口茶水,繼續道:“首輔,人心不足蛇吞象。聖人雖然說過,人之處,性本善。可這俗世中的人,又有哪一個沒有私心,若放任不管,楊一清不認爲那些貪墨的官員會良心發現。太祖時曾用嚴刑峻法懲處貪官,效果就不錯。《醒貪簡要錄》上,太祖就說過,爲官者既受朝廷重祿,尚無饜足,不肯爲民造福,專一貪贓壞法,亡家果可怨乎?而今,我等若不出發犯官,而專一放縱,這官場還將糜爛下去,直到不可收拾。”
楊一清說得義正詞嚴。
楊廷和軟軟地坐在椅子上,語氣中帶着深重的疲憊:“應寧……”
“首輔什麼也不用說了。”
楊廷和:“老啦,心裡不能想事,一想就覺得累。老朽準備過幾日就向陛下行辭呈,請辭這個內閣首輔。應寧,你是三朝老臣,首輔位置更定是要交給你的。以後,你就是百官之首了。可你想過沒有,若你借這個河工的案子將六部一掃而空,甚至斷了官員們的生計,於國家又有什麼好處,沒有百官的擁戴,你還怎麼主政。陛下一天天老成厚重起來,這個萬歲啊,那是心氣高傲之人,有主見,有手段。若效武宗舊事,一意摔性,沒有了制約,這國家究竟要去向何方?”
楊廷和的眼睛裡有一包老淚:“人老了,該撒手時當撒手,可我怎麼就放心不下呢?應寧,我們做閣員的其實也沒什麼事,只要協調好各部堂,地方和中央的關係,百官和陛下的關係,就足夠了。”
聽到楊廷和這掏心窩子的話,楊一清眼眶突然有些發熱:“首輔,你一走,把這麼大一個攤子交給我,讓楊一清任何承受得起啊?”他突然明白首輔讓他放過一衆官員的原因,那是怕皇帝乘機擴大皇權,膨脹到無人制約的地步。國家需要一個強有力的中央政權,卻不需要一個強有力的君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