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還在無休止地下着,雖然看不清外面的情形,可黃河水咆哮的聲音還是讓人心中發寒。
此刻,一艘大官船正行駛在黃河睢寧段的水面上。船頭懸掛的大紅燈籠早已經被雨水潑熄滅,只一點微光從船艙裡透出。
船在風雨中劇烈顛簸,船工們都驚慌地叫了起來:“抓牢了,抓牢了!”
滿船的事物都在搖晃,桌子椅子都在忽左忽右地移動,甲板格致着響,讓人擔心也許就在下一刻這艘大船就會散做一堆碎片。
船艙裡有兩個人,一箇中一青,中年那人身穿六品官服,年輕那人則是一個七品官。
這樣的大風大浪實屬罕見,年輕人已經嚇得面色發白,伸出手抓着艙壁,口中發出一陣乾嘔的聲音,顯是暈得厲害。他不住地叫道:“夏大人,這水漲得厲害,不如靠在堤壩上,等雨小一些再走不遲。”
同年輕官員的驚慌失措不同,那個中年人卻一臉平靜地坐在一張椅子上看書。卻見他叉開雙腿,整個人就像是釘子一般釘在那裡,好象外面的水聲和雨聲同他沒有任何關係一樣。
聽到年輕官員這麼說,那個姓夏的中年官員着纔將頭從書本里擡起來,目光落到年輕人身上,朗聲道:“付大人真是糊塗了,本官從清江浦來睢寧就是爲視察這裡的河防的,眼見着這黃河水已經大成這個樣子,睢寧那邊定然吃緊。此時不去,難道還等風平浪近,大水退去才繼續前進。笑話,真是笑話?就算是真遇到危險,那是我等職責所在。我等都是朝廷命官,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若真能死在任上,也得其所哉!付林,你是正德十三年的進士吧?”
那個叫付林的七品官回答道:“回夏大人的話,付林正是正德十三年的同進士出身。”
“大凡能中進士者,無不是飽學之士,讀了一輩子聖賢書,難道還不明白着做人做官的道理?”夏大人哼了一聲。
付林被夏大人這一番話說得面紅耳赤,半天才低頭道:“大人說得是,付林羞愧。”
那個夏大人笑着將書放在身邊那張搖晃不定的桌子上,溫和地說:“其實本官也不是在責怪你,人青年之時,心志未定,心中浩氣尚未養成,遇到事自然是有些慌亂。想我夏言當初只怕還不如你呢!”
“夏大人胸有浩氣靜氣,付林佩服。”付林由衷地說:“大人不愧是做過給事中的,一遇到大事,比起普通人來,卻要沉穩許多。”
沒錯,這人就是明朝的一代名臣夏言,他本是兵部給事中,如今剛得了朝廷任命,來淮安任南河總理河道。幾日前,他接到睢寧知縣方尚祖的公函說睢寧的黃河堤壩有不穩的跡象,心中不安,決定親自過來看看。
聽到付林的恭維,夏言只笑了笑。他做了十多年官,又一直做言官,成日干得都是教訓人給人挑錯的活兒,說起話來也很難聽。這次下到地方上來做官,自己的行事風格難免同地方官員們有些格格不入。
說起來,這個付林在河道衙門中還算是一個清官,執身也正。要知道,河道衙門在外人看來,可是堆着金山銀山的,只要你想,不需多說,一個眼神過去,就有人將大把銀子送上門來。可偏偏就是這個付林,手握派工派料的大權,卻是一毫不取,到如今,除了一身官服,連見象樣的袍子也沒置辦。
夏言摸了摸額頭,心道:自己大概是對付林期望過高,對他也難免苛刻了些。卻沒想到付林畢竟是個年輕人,有的時候也需要鼓勵。
想到這裡,夏言神色緩和下來,問:“付林你可是暈船了?”
付林白着一張臉點點頭:“是,下官本是河北人,一上船隻覺得天旋地轉,早就暈得找不到北了。”
夏言失笑:“卻也是啊!你在河道衙門做官,若不會坐船將來還如何辦差。對了,我教你一個法子可防暈船。”
付林奇道:“什麼法子,還請教。”
夏言笑着指了指桌上的書,說:“看書,一看書,心靜了,自然就不暈了。還有,這本書很不錯,你平日裡可要多讀,上面有治河的好法子。”
付林拿起那本書一看,正是孫淡所著的《日知錄》,便回答道:“夏大人,孫靜遠這書中是有一篇關於治河的方略,我們河道衙門的人幾乎人手一本。”
夏言倒有些意外:“如何?”
付林:“孫靜遠孫大人的書自然是極好的,尤其是以壩束水,以水淘沙的法子發前人之所未見,很能爲人啓發。譬如這黃河水吧,一瓢河水半瓢沙。以前我等治河,一味築吧,卻不想這一帶地勢平坦,河水一到這裡就緩了下來,水中的沙子也淤積下來。於是,以前的堤壩就不能用了,逼不得以只能不斷加高河堤。如此一來,堤壩越修越高,黃河也逐漸變成了地上河。若遇到水大一些,若潰了堤,河水順流而下,就不可收拾了。孫大人說得好呀,與其駐堤,還不如讓水流加速,將沙子衝到大海里去。哎,我們以前怎麼就沒想到這一點呢!”
他的話剛說完,一個船工滿身是水地走進艙來,跪在甲板上:“小人見過二位大老爺。”
夏言問:“船工,可到睢寧了,我們好象已經在水上行了一天一夜了吧?”
船工回答道:“稟大人,我們從清江浦到這裡已經行了一日一夜,如今已經到了睢寧地頭,距離縣城還有十四里地,若是在往常,順風的話,半個時辰就到了。可是現在……”
所位清江浦其實就是南河河道衙門的所在,位於淮安城中。
這地方是南河河道衙門、南河漕運衙門所在,因此,在官場和航運界中,一說起清江浦,大家都明白是特指南河河、漕衙門。
明朝的河道和漕運同清朝有所區別,清朝爲了加強中央極權,將各地河道和漕運都統一起來變成單獨的兩個衙門,總督都是二品大員,經常由一省的總督或者朝中的六部尚書兼任。而明朝的則將大運河的漕運和淮河和黃河的河道分成三段,北方段從北京到山東濟寧,衙門先是設置在天津,後來轉移至通州,稱之爲北河;濟寧至鄭州段稱之爲中河,衙門設置在濟寧。而從濟寧到鎮江則被稱之爲南河衙門設置在淮安清江浦。
聽船工的語氣有些猶豫,夏言問:“可是什麼?”
船工道:“前面一段的河道有些狹窄,水流太快,若勉強行船,只怕會有危險。小人的命不值錢,丟了也是丟了,可若大人出了事,卻……”
正說着話,一股浪頭涌來,船劇烈地晃了一下,付林再也忍不住,身體一低“哇!”一聲將一口黃疸水吐了出來。
夏言心中嘆息一聲:“罷了,靠岸停船吧,走了一日一夜船,大家也累了,歇息片刻。”
“遵命。”船工大概也是被這河上的風浪給嚇住了,見夏言點頭,心中歡喜,忙退出去,落了錨將船靠在北岸。
說來也怪,船剛一靠岸,剛纔那真暴雨卻停了,擡頭一看,天上竟出現了一輪彎月。
大概也是在船中呆得煩悶了,夏言提議上岸去走走。
付林在船上已經被晃得找不到北,聽說可以上岸,如蒙大赦,忙陪夏言上了岸。
等一到岸上,夏言卻發覺不對,忙對船工喊道:“船工,怎麼停在北岸了,這雨已經停了。若是在南岸,不過是十幾裡地,走着去也不過兩個時辰。”
“走路去?”那船工苦笑,“只怕大人走不到?”
夏言心中奇怪:“怎麼走不到呢,我在衙門裡看公文上寫着,黃河睢寧段南岸可是去年新建的,清一色的青石大壩,走起來想必也爽利得很。”
船工低聲道:“大人,有一句話也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夏言心中疑惑,溫和地說:“說吧,說吧,可是關於堤壩一事?”
付林也問:“南岸的堤壩又怎麼了,去年河道衙門不是才撥下來六十多萬兩銀子維修,河道衙門還專門派了工。一共有三十多裡的河堤啊,全是青石所築,結實得很。”
船工苦笑:“回二位大人的話,青石的確是青石,表面上是鋪了一層。可裡面全是夯土,有的地方圖省事,連夯土也沒用,就胡亂填了些沙土上去了事。這麼大雨,這麼大浪,只怕那堤壩早就被淘空了,什麼時候潰堤鬼才知道。小人上有老下有小,全家上下八口人可都指望着小人行船的那點銀子買米過活。若小人死了,全家老小也只有投在這黃河水裡死了乾淨。小人到不是怕死,可爲了家裡人,卻是萬萬不肯將穿靠在南岸去送死的。”
“什麼!”聽到這番話,就如同一道霹靂在夏言和付林腦子裡炸開,二人同時大叫起來:“怎麼會搞成這樣,怎麼可能這樣,六十多萬兩銀子,三十里堤壩,難道都是豆腐渣?”
船工點點頭:“回二位大人的話,只怕連豆腐渣都不如。”